父亲的老书柜

Shirley

6年前自从我教会母亲使用微信视频后，每天晚上我的8点左右，正好是中国的早上8点，母亲雷打不动，都会准时打视频过来与我见面聊天。母亲爱我，只想每天看见视频里的我能一切如常，她便可以放心。我也希望90高龄的她，健康无恙，我可以安下心来，毕竟我们相隔太远。父母在，人生还有来路，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我爱母亲，祈盼着她能长寿，她在，我才有家呀。每次我们都会东拉西扯聊点家长里短或以前过过的日子。我喜欢顺着母亲的话瞎聊，天南海北聊哪到哪，高兴就好。

昨晚与母亲视频，视频里的母亲面部表情有些不悦，问及原因，母亲平时爱看的书丢失了。请工作人员帮忙寻找，仍不见踪迹。母亲一脸的懊恼，让我有些心痛。赶紧问了书名，在淘宝上下了定单，告诉母亲端午这天定会收到，母亲的脸上才稍微有了笑意。母亲问我最近忙啥，我说除了看书也没忙什么。不知怎么地母亲就说到了父亲那一柜子的书上。母亲还说那是父亲买给她为准备退休后阅读的。我对母亲这话的真实性是怀疑的，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母亲高兴就好！父亲的确有很多几十年前存下的世界名著，曾放在只属于父亲的书柜里。

父亲的书柜，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不能称之为书柜的。那是70年代初被称为五斗柜，专用于衣物收纳外表笨重款式简单的木柜子。在当年讲究三转一响七十二条腿作为家俱的年代，父亲的战友，一位监狱长叔叔的帮助下，成为我家第一套家俱中的一员。那时的家俱没有什么造型，讲究一个结实耐用，奔着一辈子都能使用，还多少含点传承的意味。没有花里胡哨的外观，不似欧式家具讲究深沉中显尊贵，既要典雅大气又须浸透出豪华唯美的气质。欧式风格家具能让整个房间弥散出一股奢靡浪漫的气息。

记忆里的父亲的书柜并不很大，隐隐约约记得，它似乎长1.2米，高1.5米，宽0.6米，由结实耐用的榆木打造，不过，我也不知我的记忆是否准确。去年爆火的电视剧巜人世间》，在周秉坤家，我看见了相似的家具。又勾起我对父亲的书柜的记忆。那时的家具在美学审美方面没有多少要求，属于上世纪60，70年代家家户户都通用的中规中矩造型。我家的家具造型，自然也没有逃过历史特定痕迹。既没传统中式家俱的古典内敛低调，也没现代中式家俱由线条打造出的简约大气。但在它们被搬进我家的那刻，却着实让我兴奋了几天。我们的衣物终于不用再从一只只樟木箱子里拿进拿出了。记忆中，那时的父亲也是高兴的。我家也开始有了家当，有了固定资产。他常说现在的生活比起当年他们肩上一个挎包，背上一床小被一路打进贵州，解放遵义好得太多。他对现在的日子很满意。

父亲的书柜，它的自然功能一开始确实是一只衣柜。衣柜被分成二个部分，左边由五个抽屉组成，用于装放全家人的内衣内裤。右边为一扇有锁的开门，柜子里上下被中间隔断，用于装放父亲认为比较有价值的物品。整套家俱呈自然的深棕色，由土漆反复油漆而成，象极了栗子壳的色彩，并泛着幽幽的光泽，甚至可以与钢琴的色泽比美，自显高贵被摆放在父母卧室内。

我家的五斗柜什么时候由衣柜变成父亲的书柜，有些记不清了。那时的我年纪还小，对文字类书籍并不感兴趣，注意力更多放在连环画小人书上。父亲爱给我买书，每次周末父母带我逛街，父亲都会去书店转转，有我喜欢的，一般都会给我买下。我不是一个物质的小孩，但却很宝贝自己的小人书。于是父亲把五斗柜最下的一层给我作了我小人书的专用收纳抽屉，方便我随时拿取翻看。

慢慢地我也有了满满一抽屉的小人书。这是我的骄傲，也成了我交朋友的道具。在那个读书无用的年代，在父亲被打倒的日子里，它们是一道光，让我的生活不再无聊灰暗，开始变得有趣。只是那时小人书的内容科学性、知识性都不足，更多的与阶级斗争相联系。即使如此我仍把它们当作宝贝，我的最爱，一直到我大学毕业，我才依依不舍地把它们送人，从此不再相见。

我家五斗柜的另一半，是一扇上下分隔开门的储物柜，平时总是被父亲锁着，钥匙总放在父亲的裤兜里。父亲从不当着我的面把柜子打开，里面藏着什么，我没法知道，有时趁着父亲高兴，要求父亲告诉我，但父亲只有一句：里面没吃的，全是小孩子不能看的书，是作为批判教材的东西。父亲奇怪的行为，我并不相信他的话，但好奇归好奇，不让知道就是不让知道我也没辙。然我心里开始对那里装满了各种疑问，它们是那么神秘，对我极尽诱惑。当然还有我对美味的幻想。

注意到五斗柜里的书，还是一次无意从门缝里偷看父亲下班回家后的举动发现的。那天父亲下班回家，直径走进卧室反锁了房门。我饿了，催着母亲开饭。母亲坚持要等家人到齐才能开吃。于是我跑去叫父亲吃饭。当我透过门缝，看见父亲正从他的手提包里取出用报子裹挟着的厚厚的书，小心翼翼地放入柜子并锁上柜门时，一下就勾起我的好奇。十万个为什么不停在大脑里旋转。从此下决心找机会拿到钥匙，成为我那时整天胡思乱想的功课。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古人早就知道。机会终于不觉就里间到来。那天父亲正换衣服，父亲战友的小孩生病，让医院工作的母亲领着找医生，父亲着急跟去，忘了带走钥匙。于是有了我窥视父亲柜子里面究竟是什么的第一次机会。父亲没骗我，柜子里真的没什么好吃的，装满了层层叠叠摆放整齐的书：《朱可夫》《红与黑》《高老头》《欧叶妮.葛朗台》《战争与和平》《悲惨世界》《克格勃》《牛虻》《基督山伯爵》《飘》巜早春二月》《湘西剿匪记》...等等当时的很多禁书。中国的四大名著当然也不例外摆放其中。大概一二百本中外书籍还是有的。

我很害怕，有些惶恐，怕父亲知道后挨打。也清楚这些书在当时属于毒草禁书，只有属于父亲他们那个级别的官员才有权利批判性地阅读学习。可好奇心又强烈地撕扯着我的手，我的心。心慌意乱后还是决定悄悄拿一本不会过多引起父亲注意的《简爱》藏在了床下。夜深人静后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照通宵读书，直到倦得不行不自觉睡去，第二天母亲的多次催促才醒。那时刚上初中的我，可以用废寝忘食来形容当时自己喜欢读书的状态。

好奇害死猫！这句话应该是对我而言的。我小时候的梦想属于随大流，希望长大后成为科学家。至于什么学科，根本没有目标。只知道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况且那时候还读书无用，孩子们整天疯玩，打鸟摸鱼，组织红大院活动。没想到，父亲的书柜无意间给我打开了一扇通向世界的大门，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也对我的三观的形成造成不小的影响。在上帝面前，灵魂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知道了爱情是美好又浪漫的，文字的世界充满了力量。它们给了我一个全新不一样的世界。

有了第一次偷读父亲的书后，从此开始心心念念牵挂起父亲的书柜，父亲的书。我不再喜欢追逐在姐姐哥哥的身后，求着他们带我一起玩。也不和同龄的小伙伴们一起在大院里唱跳巜哈妮人民唱新歌》，捉迷藏跳皮筋翻骨子，整天就琢磨着怎样从父亲的口袋里偷出钥匙，拿到那一本本勾人魂魄，梦绕神牵的书籍，我由此读了不少的书。管教严厉的父亲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我上大学暑假回家，父亲正重其事地告诉我，柜子里有很多好书，我可以随便读。从此父亲的书柜再也没有上过锁。

父亲真的不知道我偷读书之事吗？父亲没有问过我，我也从没告诉他真像，直到父亲95年去逝，至今29年对我仍是一桩悬案。我就此事问过母亲，母亲也不清楚父亲是否真的知道。奇怪的是父亲把钥匙总是牢牢地别在钥匙链里，难道就一次都没发现钥匙的位置发生过变动？为什么父亲又会带上我去看电影《基督山伯爵》《红与黑》等名著改编的电影呢？父亲真的就是不知道吗？我怀疑过。或许父亲是清楚的，他的失责让我看了那个年代我不该看的书，他怕被批斗不敢说罢了。也或许父亲觉得我应该多看名著，愿意培养我的文学素养，装着不知，也未尝不可。我更愿意相信第二种假设。

1994年，我家从医院家属院搬到了市中心地段父亲的老干房。父亲的书及书柜也一同搬了过来。知识分子出身的父亲喜欢读书，阅读对他已是一种习惯。那时我已出国，父亲仍爱买书并收藏。父亲说他那一柜子的书将来要留给我，希望我有读书的好习惯。一年后父亲去了天堂，母亲住到了姐姐家，由姐姐照顾。2000年，母亲来到加拿大与我一起生活，直到生病失能。父亲的书柜就再也没人动过。

我曾想着把书带回加拿大，姐姐也同意。可书太重，很不现实，加之飞机托运有重量限制，想带回加拿大的物件很多，于是带书这事就此搁浅。去年回国看望母亲，听姐说，这些书已经被人偷走，真可惜。好的是现在要想看书也很方便，既可淘宝上买纸质书，也可上网买电子版书阅读。只是我喜欢纸质书，里面有墨的香味，那是书香的味道。

书丢了，父亲的书柜算是完成了它的历史任务，随着时代变迁，人们审美标准发生变化，已不再时髦的它们，不再存放在家里。可不知为何，我总会想起父亲的书以及存放它们的五斗柜。在电影电视里看见类似的柜子，我的眼会跟着模糊起来，让我想起父亲的书柜，想起我曾偷读书的日子，当然更会想起爱我的父亲来。

父亲你在哪里呢？还好吗？请走进我的梦里，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