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工毕大姐传】

阿牛

　　毕大姐，名绍兰，牟定铜矿杀猪场之屠工也，云南省牟定县戍街乡香贝村人氏，公元一九三七年生于彝族农家，兄妹五人，排行第二。

幼年家贫，十一岁离家往庆丰水库、九龙甸水库工地打工下力，日供两餐，无工钱，如是数年。某日，听闻有厂矿招工，遂欲离水库工地回乡应招。水库监工不允，力阻。与数姐妹相约，乘夜逃脱。

至家，向母讨要路费，母贫，身无分文。转求其兄，倾其所有相予，仅两元钱也。怀揣两元，择路徒步去往吕合煤矿，招为零工，月资六元。

（杀猪场遗址）

　　一九五八年，吕合煤矿经营难以为继，遣返工人返乡。因毕女勤劳肯干，连年皆为先进模范，得以留用，纳为正式职工。住楚雄宾馆数日，分配至牟定县食品公司，工龄自一九五八年十月起算，时年二十一岁。

有领导识其才干，欲安排任管事。毕女哭拒曰“己无文化，大字不识，自己名字不能写全，不愿为官。”遂遣至食品公司下属屠宰场，终日与猪为伍，收猪、喂猪、屠猪、卖肉…忙碌终日。工余，入扫盲班夜读，结业成绩全班之首。并习得打算盘，左右开弓，双手互搏，左拨珠，右记账，娴熟无比，人皆称奇。

后为人妻，夫君普景和，转业军人也，会驾驶，牟定县史上首辆汽车，为其所驭。后得子，为人母，常背负幼子打理猪圈，喷洒消毒剂“六六粉”。其子五岁患白血病，不治夭折。后又育三女一子，勤劳持家，其乐融融。

（杀猪场遗址）

　　牟定铜矿筹建，一九七三年投产，职工家属近万人，居新桥镇，猪肉供应全仗县食品公司供给。为节约往返县城与新桥间之交通费，食品公司组建新桥食品供应站，即“牟定铜矿杀猪场”也，命毕氏为站长，绍兰欣然领命。乘小马车一辆，自县城举家迁往新桥，家资唯木箱一个、腌菜坛子数口。于猪圈旁搭茅屋两间而居，房前植葡萄树一棵相傍。

杀猪场职工仅四人，两男两女，另一女工即《矿山杀猪场》文中之“老姑娘”，名普同香，终生未嫁，只知工作，不计资酬，退休时念其工作勤勉，由其侄女顶替入职。

（杀猪场遗址）

　　杀猪场之生猪，非外人所想由上级调配，须由职工走村入户收购农家自养土猪，遍及桃苴、麦冲、盐柴河、杜家庄…诸村寨。收得生猪，沿山路牵赶而返，猪累不前，则人背猪而行，是为一景。有猪逃遁，乃至凫水渡河而逸，则尾随追赶，必擒回，苦不堪言也。

或曰“猪一二百斤，人背负走山路，可耶？”诸君不知，彼时土山猪，非此时饲料猪也。彼时农家自养猪，皆个小体轻，非三两年难以出栏。

彼时国策“农家养猪，须半数交公。”养两头，交一头。养一头，交半扇，猪头猪尾亦纵剖，不得偏移。进村收猪，开予凭证，算完公差。窃闻某村某户私宰家猪，毕站长必奉旨上门执法追索，虽已腌制挂房梁，亦必取之，“法度不可违”。毕女无奈，常背骂名。

　　屠猪多在月黑风高夜，拂晓天亮前，数人合力，一执耳、一拖尾、一捉脚，站长毕女执利刃杀之，放猪血，刮猪毛，剖猪腹，卸猪头，掏猪肠，砍猪腿……有条不紊，循序而行，颇得“庖丁解牛”之妙。

某日，毕女未至，余人执宰，不得其法，利刃未及要害，猪负痛而逃，追之不及，公产受损。屠男追悔连连“吾之错矣，吾之错矣…”

矿工某，多子女，家拮据，舍出力，常至杀猪场帮工打杂，不求薪酬，得赠猪血一二，或猪肠一段为报。欢喜带回，烹饪香辣血旺、红烧肥肠，或自食或售卖，各得其所。

　　屠猪位卑，售肉权重。割肥割瘦，尽在掌中。彼时之人，皆嫌瘦爱肥，有求于执刀者，皆笑脸相迎，口口声声“毕大姐美、毕大姐贤……”于是乎“毕大姐”之名，满矿皆知。

媚声虽入耳，刀下不容情。毕大姐手起刀落间，未见偏颇。大姐常叹“为此，得罪人多也。”

毕大姐长女普琼曾忆“学校老师，知吾母卖肉，遣吾向母买肉。吾自侧门入，乞母割肉，阿母毫不理睬。小女子无功而返，两头受气也。”

（阿牛采访毕大姐）

　　彼时之国策，人分两类，一曰农村户口，一曰非农村户口。矿山职工家属皆“非农村户口”，粮油布糖由政府定量供给，按人头每月一斤猪肉。毕大姐忆曰“凭票购肉，官民平等，一级肉七角一斤，二级肉六角三分一斤，肠肚三角一斤。”

毕大姐曰“猪肉官家专卖，矿山职工家属皆有求于猪场，机关、坑口、选厂、车队…各单位食堂要肉量大，需预订预宰，屠工颇为辛苦。初时，猪场棚屋无一间，院坝中露天宰杀，日晒雨淋，不可避也。后，渐完善，盖屋，增人，添电宰脱毛机器……步入正轨。某时期猪皮涨价，供应外贸，遂剥猪皮整块另售，变废为宝。吾为屠工，月资仅19块5角，涨至24块5角竟一十九年未再涨薪，位卑薪薄，生活苦矣。然受人尊重，其心不鄙，怡然自乐。及至国策扭转，物资丰足，票证废止，猪肉可自由买卖，杀猪场风光不再，日益凋敝。吾等屠场职工，负肉至各食堂，求人相购，时运倒转，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终至关门大吉。吾于一九九二年四月十四日退休，月资70元2角，工龄35年。吾夫同年六月十六日退休，工龄41年。老姑娘普同香，长吾数岁，先期退休，侄女顶替入职。其侄女机灵，见风转舵，承包经营自屠自售，先富矣。”

　　毕大姐女儿普丽曰“吾母今已八八高寿，除耳稍背外，并无大碍。偶有小恙不适，人笑曰，尔昔年杀生太多也。故吾母近年每日早起，盘膝念佛，无一日懈怠。”

咦，屠刀早放下，与佛结善缘，儿孙多绕膝，此生享百年。

善哉，善哉。

（公元二零二四年六月，端午节，阿牛于云南楚雄三江花园登门采访毕大姐后，有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