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自行车

月照长空

<p class="ql-block">至今遗憾当年没有问问父亲,那辆伴随了他大半生的自行车,是从何而来的,其中有什么故事。</p><p class="ql-block">我幼年时,整个县城也没有几辆自行车,但父亲有一辆。那时,县城只有一条街,就是如今的新华街。那时,全县还没有一条水泥路或柏油路。每逢连阴天,街道里的泥水如浆,几乎能淹着人的脚脖子。</p><p class="ql-block">那是一辆红旗牌加重自行车。</p><p class="ql-block">我记事时,那辆自行车就有了,只是看上去不太新,但似乎也不太旧。我之所以对它的来历有疑问,是因为以我们家当时的条件,应该是买不起这样一辆自行车的。那时,全家七口人——父母和我们兄弟姊妹五个。那时,只有父亲一个人工作。那时,我们家像绝大多数人家一样,住的是夯土墙的茅草房。那时,家里还没有用上电。县城用上电,我印象是1968年前后。我们家的电灯亮起,是在1970年。在点着煤油灯或者蜡烛的茅草房里放着一辆自行车,想想就觉得奇诡。那时,几乎家家一贫如洗,家徒四壁……后来上警校,同寝室的同学说起自行车,当我说我家在我几岁时就有一辆时,他们大多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p><p class="ql-block">这辆车几乎成了父亲身体的一部分,父亲每日出来进去都骑着它。</p><p class="ql-block">但父亲从没像我后来见到的那些一旦拥有了一辆自行车,便把它看得像自己的命根子一样贵重的人那样,去爱惜它。那些人因担心风刮、雨淋、日晒、剐蹭,会导致车体生锈、脱漆,就用布或塑料把车杠一层层地缠绕严实;没事时,就拿着抹布绕着车转,看看哪儿落了灰,沾了泥,擦一擦;深更半夜起来了,都恨不能再多看一眼,心里踏实,熨帖。我几乎没见过父亲好整以暇地打理过它。他只是在出门时,用力压一下车,看轮胎是否缺气,缺了就拿出气筒接二连三地打几下;偶尔觉得车骑起来有些僵了,就拿出润滑油,在车轴处滴几滴;或者在车胎漏气时,把车放倒,自己动手扒开外胎,把内胎像拽猪大肠一样拽出来,找到漏气的地方补补。那些爱惜自己的车的,在停放时会轻手轻脚,仿佛用力稍大、稍猛,车就会散架、会喊疼一样。而父亲则是一手握把,一手把车后座高高提起,用脚把支架向前一踢,“窟通”一声,把车重重地放在地上。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母亲每次见了,总是说他:“你算有劲!”</p> <p class="ql-block">那时,白天车就随便放在院子里的树荫下。那时,家里养的有猪和鸡。每至天热时,就会在院子的一隅挖一坑,里面灌满水,让猪在里面“滚泥”。猪痛快后,出了坑就会找地方蹭痒。有时就在车身上蹭。“哐嘡”一声把车蹭倒,它会被这冷不防的一声吓得花容失色。它慌不择路时,每每踩着车跑。即使这样,父亲也没生猪的气。有时,会同时有几只鸡享受地闭着眼卧在车把上、车杠上、车后座上打盹,并在上面拉屎撒尿。父亲见了,若不是急着走,也会无动于衷,并不急着赶它们下来。</p><p class="ql-block">这辆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自行车,在那个至暗时期,却对我们家居功厥伟。它给我们家带来了太多的方便和快乐。</p><p class="ql-block">父亲是个持家的人。那时,几乎家家户户都会上山砍柴,但极少有人家会专门为此置办一辆架子车。我父亲会。在我终于长得比车子把高一点以后,我学会了“掏腿”骑车。从那以后,每逢星期天,父亲就会带着他的孩子们到水帘洞的山里面砍柴。去时,我姐和两个哥拉着架子车,父亲骑车带着我;回来时,父亲拉着架子车,我姐和两个哥在后面推车,而我骑着车冲在前面。</p><p class="ql-block">当我骑着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飞驰时,我感受到了年纪大一些所能拥有的自由。这让我兴奋异常。</p><p class="ql-block">后来与许多同龄人谈起那时候的生活,竟发现我们家的条件在当时竟算是十分优渥的。细思原因,这大约应归功于我们家的勤奋不辍。那时,我们家的许多生活必需品几乎都是自给自足的:柴不用买;家里养的有鸡鸭鹅猪兔;房前屋后都是我们开垦的菜园,一年四季青菜不断;院子里栽的有梨树、桃树、杏树、石榴树、柿子树、樱桃树、李子树,满院果木飘香;院子周边栽满了香椿树、花椒树、杨树、柳树、楝树、梧桐树……除了严冬季节,大多数时候都郁郁葱葱。</p><p class="ql-block">但在这把车身上,也遭遇过几次不幸。</p> <p class="ql-block">父亲在县一高上班之前,在油库中学上班。油库中学就是今天的城郊中学。之所以称“油库中学”,是因为学校紧挨着当时全县唯一的一个加油站。</p><p class="ql-block">那时,父亲隔三差五需要到学校值夜班。由于那时候我们兄弟三个还都太小,母亲一个人在家招呼不过来,父亲去值班时,就骑车一股脑把我们都带到学校去:我侧身坐在车杠上,两个哥一前一后坐在后座上。在一个寒风料峭的早晨,在藏青色的曙光里,当我们回家行至西小桥时,二哥的一只脚竟然卷进了车轮里,脚的外侧当时就被刮蹭的血肉模糊。父亲感到不对就停下了车,将哭得撕心裂肺的二哥从车上抱下来,掰着他的脚看,又让他走几步,感觉没伤到骨头,才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暴跳如雷。回到家,拿出碘伏为二哥涂抹,天亮后,又带着二哥去医院包扎。</p><p class="ql-block">西小桥就是紧邻后来老交警大队的那座桥。当时还是一个漫水桥。当时还属于国道。</p><p class="ql-block">第二次是大哥在县一高院内骑车。有几个住在县一高院内的教师子弟正在疯跑打闹,突然就冲到了车前,猝不及防之际,就撞到了其中的一个孩子。阴差阳错的是,车小把竟然插进了那个孩子的嘴里,把嘴角挂岔了!这本是一个悲剧,结果竟成了一个笑谈。那时,我在一高上初中,大哥上高中。父亲要赔钱,那孩子的家长坚决拒绝了,只是在校医那儿缝了几针。为此,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母亲,还专门买了点心、罐头,去学校里看望了那个孩子。</p><p class="ql-block">第三次是我上高中时。为了做韭菜花,父亲去二小道内的一家药铺借碾槽。正将碾槽往车后座上放时,一个进城卖柴的农民,挑着一担柴,走到那儿换肩,转圈时,碰到了车,车倒了,碾槽掉了下来,砸在了父亲的脚背上。碾槽是纯铁的,有二三十斤重,本以为会骨折,竟然只是皮外伤,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回到家,母亲见他一瘸一拐的,问他咋了,他懊丧地把事情原委讲了,母亲问咋处理的,父亲说一分钱没让他赔,让他走了。“一则他一分钱也没有,二则他也不是故意的。”父亲说。这次受伤,让他在家里足足休息了半个月。</p><p class="ql-block">这辆车很皮实,历经几十年风雨,也从没有像有人说的那样,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响。它一直是那副看上去不太新也不太旧的样子。后来,我家完全有能力换一辆新的自行车了,后来,飞鸽、永久、凤凰等牌子的自行车也都飞入寻常百姓家了,后来,轻便自行车也如雨后春笋般满大街都是了,父亲敝帚自珍,依旧骑着这辆车。</p> <p class="ql-block">我已经想不起来这辆车是什么时间被淘汰的了。我印象父亲七十多岁时还在骑着它。我也想不起来它的最终下落了。</p><p class="ql-block">有时候想,任何一个物件用久了、陪伴久了,也许都会有灵性。如果这把车还在,真想听它讲讲父亲的那些不为我所知的经历。</p><p class="ql-block">小时候,再苦的日子,也都咬牙坚持下来了,同时不觉太苦,因为有父母在,因为我们年少无知。后来,父母不在了,在无所谓苦的日子里,却时常觉得苦不堪言。因为,我们精神老了。</p><p class="ql-block">时光并不是虚无的,我们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我们能感受得到。在兜兜转转中,我们总会在不经意间,与旧时光撞个满怀。</p><p class="ql-block">前些天的一个还算凉爽的上午,正走路,不知道触动了哪根神经,这一生的经历都仿佛在电光石火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我的心底如泉水般突然涌出一句话:低下头尚青丝红颜,抬起头已白发苍苍。爸、妈,你们知道我也老了吗?想至此,当时就觉得眼眸湿润了。本来走得铿锵有力,一下子就松懈了,有伏地痛哭一场的冲动!</p><p class="ql-block">父亲骑着这把车,曾无数次地带过我,即使在我已经十六七岁时。那一年,在得知住在老家的大伯“要不中”时,父亲骑着这把车带着我,跋涉一百多里,连夜赶回老家。这是父亲最后一次骑车带我。</p><p class="ql-block">但我今天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我是否曾经骑车带过父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