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本课《武侠与庄子》之《郭靖的疑问》

窄船人

郭靖的疑问<br> 今天我们讲《射雕英雄传》中的一个问题。《射雕英雄传》是金庸创作的长篇武侠小说,最初连载于1957年至1959年的《香港商报》,后收录在《金庸作品集》中, 是金庸“射雕三部曲”的第一部。<br><br>一,郭靖的疑问<br> 话说郭靖出得江湖,一年之中连遭大变,五位恩师被杀,母亲自尽,蒙古意欲南侵,郭靖一路上看尽兵荒马乱、尸横遍野。他忽然感觉价值观崩塌。他反思:练武到底有什么用,连母亲都保不住?我一心要做好人,到底让谁快乐了?完颜洪烈自然是坏人,但成吉思汗呢?穆念慈姊姊是好人,为什么对杨康死心塌地地爱?我怎么能杀别人的儿子,叫他母亲伤心痛哭?我勤勤恳恳地苦学苦练,到头来只是害人。但不学武我又做什么呢?我活在世上,到底为什么?活着好呢,还是早点死了?若是活着,此刻已是烦恼不尽,日后烦恼自是更多。若是死了,当初妈妈又何必生我?世间到底有没有天理?老天爷到底长不长眼睛?<br> 这些问题,这种反思地深度,一下子给这部娱乐为主题的武侠作品带来了深刻性。这也是金庸武侠一个了不起的特点。那么郭靖的疑问怎么解决的呢?<br>  最后是四大高手之一的洪七公出场了,他正气凛然地说了一段话:“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各个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人,老叫化贪杯贪食,可是生平没有杀过一个好人。”由于这一番话,郭靖的疑问烟消云散,恢复正常。大家觉得这个疑问解决的怎么样呢?<br><br> <p class="ql-block">  我觉得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我们分析郭靖的疑问,有两个根本的大问题:一,善和恶的边界问题;二,杀人的权力从何而来的问题。洪七公的解答对这两个问题都没有触及根本,郭靖的问题解决得有些潦草,这也使得作品的深度有了限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两个基本问题</p><p class="ql-block">一),善恶的边界</p><p class="ql-block"> 洪七公告诉郭靖,杀恶人就是对的。问题是,谁才可以认定为恶人?郭靖原以为成吉思汗是好人,后来看他发动战争,生民涂炭,这个善恶的信念就动摇了。裘千仞干了很多坏事,但后来改邪归正,成了一灯大师的弟子,看来善恶并非始终不变。但是《射雕英雄传》这书对善恶的讨论也就到这一步。</p><p class="ql-block"> 更深刻的作品是后来金庸的《笑傲江湖》。小说一开始,魔教两个长老曲洋和刘正风要归隐,正教人士不答应,纷纷要他们付出代价才可以。这一幕,我们看见这两位魔教人物反而知交磊落,而正教人却显得狭隘,甚至卑鄙。到后来,公认的正人君子岳不群竟然成了最阴险虚伪的那个人,而公认的大魔头向问天竟然那么豪侠仗义、敢作敢当。包括任我行、东方不败等人物,全都与江湖中流传的名声不太相符,显出人性丰富的一面。</p><p class="ql-block"> 所以在《射雕英雄传》里没有深入探讨的善恶问题,在《笑傲江湖》里终于画上句号。《笑傲江湖》里的主角令狐冲不信任何被江湖所定义的善恶,他心里体验到善就追随,体验到恶就反对,他达到了透彻的自由。作家王怡写道:“令狐冲的慧根是最高的。黑白正邪没有绝对的标准,之所以说令狐冲是真正的隐士,是唯一笑傲江湖的人,就在于他完全解构了属于郭靖的终级目标。他最终跳出了所有杀戮的理由。他对于世俗价值的怀疑也是最深的,他从心里反感作为法官和所谓正义的维护者以及上帝选民的角色。郭靖在灵台清明的一瞬提出的问题,直到令狐冲的出现,才得到一个答案。”</p><p class="ql-block"> 我们知道,每个人的人性都是丰富的。即便大奸大恶的人,也有他人性的一面。甚至从心理学上来说,每个坏人,本质上都是病人。使得他变坏的,往往都是值得同情的原因。所以我们甚至可以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这一点,周星驰的电影《西游降魔》很有它的伟大之处。那里出现的每一个凶恶的妖怪,回顾他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时,都能最溯到一个事件,他在那里边受了苦、迷了路,于是激发了凶性成了妖怪。当他被降伏之后,就变成一个萌蠢可爱的毛绒玩具的样子。我喜欢昆德拉的作品,他说:“每个人都有他的理由。”“每个人都有被人了解的权力。”所以用“善”“恶”这种二元的分法来看人,是种很粗暴的方法,只有抗日神剧和网络暴民才有这种脑回路。</p> 庄子关于这一点有所论述。他写道:“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有人说,他这是泯灭是非,变成虚无主义,不是的,他是告诉我们,去体察事物的本来面目,不要以简单的二元概念去框任何事。所以他又说:“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 和之以天倪,就是用天生的、自然的面目去统观、去调和。<br><br>二),杀人的权力从何而来<br> 武侠小说看着为什么爽,因为书中的恶人最终会遭受惩罚,我们期盼的正义可以以最简单痛快的方式得到伸张。这在现实中是不可能的。那么我们问一个问题,这种快意恩仇的行为正义不正义?<br>  法国大革命的领袖罗伯斯庇尔,有人把他塑造为英雄,有更多人把他没描述为暴君。他主持通过新宪法,保障公民享有人身、信仰、出版、请愿、结社的自由,有受教育和受社会救济的权利,规定如政府侵犯人民权利,人民有权起义。这是多好的理念,但另一方面,他又改组革命法庭,简化审判程序,实行雅各宾专政,以革命的恐怖政策惩罚罪犯和革命的叛徒,史称“恐怖统治”,据估计雅各宾专政时期共有3-5万人被处死。法国断头台日夜开工,甚至就连路易十六也在他的主张下被推上断头台。他们的所谓革命,给法国留下了巨大的创伤,之后多少年,法国人陷入革命的混乱中,这派杀过来,那派杀过去,像是冤冤相报般无休无止。<br> 罗伯斯庇尔说过:“统治人类的权力,是一种可怕的权力。”“当一切人的力量用于对付一个人的时候,死刑是极端不公正的。”多么明智的言论,谁能想到,当他拥有权力,就走到他言论的反面。古巴的卡斯特罗,革命之初就是一个英雄,但掌权后成了独裁者,把古巴搞了个乱七八糟。武侠世界中的人物所拥有的,就是一种生杀予夺的权力,比谁的功夫更好,谁就有主宰他人生命的权力,而且杀人不需坐牢。这很像是雅各宾派所拥有的权力,试想如果现实生活中有很多这样的高手,法律对他们还是无效的,我们会增加多少不安全感。想一想黑社会横行的世道就可以了。<br> 东西文化中,对这种惩罚的权力充满戒心。罗伯斯庇尔所说的“统治人类的权力,是一种可怕的权力”也是这种戒心的体现。古龙的《天涯明月刀》中塑造了一个人物叫傅红雪,他从小被灌输了复仇的信念,一生都在为复仇而练习拔刀。最后竟然发现,仇人是假的,他找到仇人的时候仇人还死了。他满腔的仇恨,找不到了指向。小说揭示出仇恨的荒谬和无根。以武伸张正义,就会引起以复仇。然后冤冤相报,纠错不清。我们讲过庄子对武王伐纣的批判,也可以认为他是在担心暴力会引发冤冤相报。<br>  《圣经》有这样一个故事:“法利赛人抓来一个行淫的人,认为按照摩西的法律应该用石头钱砸死。他们等待耶稣的决定。耶稣在地上写下一行字,众人追问那字的意思,耶稣站起来说,你们中谁没有犯过罪,就去用石头砸死她吧。耶稣说完又继续在地上写字。那些人听完纷纷离去。众人走后,耶稣问那人:没有人留下定你的罪吗?答:没有。耶稣说:那我也就不定你的罪,只是你以后不要再犯。”很伟大的故事。背后的意思是,所有人都是罪人,那么同样作为罪人的我们有什么权力去惩罚另一个人?所以托尔斯泰在名著《复活》中反复说一个事情:人无权惩罚,只有上帝有这个权力。“战胜可怕的、使许多人受苦受难的恶势力的唯一可靠办法,就是人人承认自己在上帝面前总是有罪的,因此既无权惩罚别人,也无权改造别人。”<br> 那如果人无权惩罚别人,我们如何对待罪恶呢?<br><br>三,如何对待罪恶<br> 首先态度上要有个分别。被称为美国最伟大的辩护律师克劳伦斯.丹诺说:“我憎恨罪恶,但我不恨犯罪的人。”不憎恨人,是因为人性既然是丰富多元的,是因为“每个人都有他的理由”。憎恨罪恶,因为它只是多元人性中的一个不好的表现。这种态度古今中外也普遍有之。中国古代典籍《孔丛子》说:“古之听讼者,恶其意,不恶其人。”与丹诺的意思一样。抚顺日本战犯管理所的墙上,今天还挂着一句话:“恨其罪,不恨其人;惩其罪,救其人。”这种理念,是文明的体现。<br> 那么在是否惩罚罪恶上,人们如何处理呢?法律界有两种观念。一种是乐观主义。认为坏人的本质都是病人,既然是病,就可以治疗。所以这种观念认为,我们可以通过教育来改造罪人,还可以通过经济上使百姓富足起来,有了生活保障自然不想偷、不想抢了,并且“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自然犯罪率就抵了。我们可以说它是柔性的手段。另一种是现实主义观点,认为人性如此,无法使之改造,只有用法律惩罚。我们可以说它是硬性的手段。<br> 我们看,两种观点里,没有靠个人用武力去伸张正义这种选择,所以这种武侠式解决问题的办法,并非一种文明的选择,也许作为乱世自保的方式还勉强说得过去。<br> 第二种现实主义观点,用法律惩罚,是不是违背了圣经的教诲呢?是不是仍然违反了托尔斯泰所谓“人无权惩罚他人,只有上帝有权”呢?是不是仍然会激起冤冤相报呢?王怡这样说:“我愿意把法律得惩戒,理解为进入一个正当程序之中的复仇。复仇的争议性,只有当复仇的权力从个人得手中被夺走而交给法律时,复仇才不会激起冤冤相报,复仇者的资格才不会被怀疑。因为法律的程序性淡化了复仇这件事的针对性,作为个体的受害者也才不会被复仇的欲念拉入不能自拔的深渊。”这是这种观点的深刻性所在,也是所谓“程序正义”的重要。庄子有句话叫做“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我想可能就有点这个意思:只有在正义的程序下,剥夺犯罪者的生命,对弱者的救死扶伤,才能不显得有那么强的生杀予夺的意味。所以治国的根本,并非加强统治者的权力,而是全体公民包括统治者,都能站在公平公正的制度下,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时,我们也容易理解庄子的这番话:“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只要这一切都是在公平公正的程序下。<br> 第一种的乐观主义观点,也有它深刻性。我们看一个士会弭盗的故事。<br> 春秋时晋国饥荒,盗贼蜂起。朝廷派卻雍去捉盗。这个人极其精明,在市井里转来转去,查看人们的神情,就能指认谁是盗贼,一抓一个准。每天他都能捉获几十个盗贼,使得市井悚惧。羊舌职却说:“恐怕盗贼还没捉完,卻雍的死期却要到了。”结果呢,盗贼越捉越多,越捉越多,最后卻雍自己还被盗贼杀死。为什么呢?羊舌职解释说“以智御智,如石压草,草必罅生;以暴易暴,如用石击石,石必两碎。”最后派了士会去。士会去了推行教化,改善了当地的文明程度,最后盗贼越来越少,剩下的盗贼没有了生存空间,都跑到了外国。盗贼就这样被平息了。故事教给我们的道理是:“弥盗之方,在乎化其心术。”<br> 具体执行上,一个文明社会往往柔性和硬性两种方式要结合运用,用法律守住底线,再用教育方法提高人们的素质,用经济的方法使人安居乐业,社会上的犯罪就会越来越少。<br> 庄子关于这些又怎么说呢?首先他主张柔性的方法。“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而独进其志,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以然。” “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这就是“士会弭盗”的思路。我们可以说这是教化的、经济的角度。<br> 但庄子不是说不讲究法律。 他不断提到治国、刑罚。 “三军五兵之运,德之末也;赏罚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礼法度数,形名比详,治之末也;钟鼓之音,羽旄之容,乐之末也;哭泣衰绖,隆杀之服,哀之末也。此五末者,须精神之运,心术之动,然后从之者也。”我们看,他强调的法律,以及一切形式上的东西,都是“末”。“末”也是必要的,并非可有可无。<br>  什么才是本呢?“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古之语大道者,五变而形名可举,九变而赏罚可言也。”最终要达到的是种统治者对民众生活干扰最小的状态:“民如野鹿,上如标枝。”<br> 四,对武侠的定位<br> 我们喜欢看武侠。但我们也要谨慎,这毕竟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的理想。春秋战国时中国的侠客很多,大家可以看《史记·侠客列传》,诸子百家中的墨家就是这种人。韩非子站在统治者角度说,“侠以武乱禁”,这是统治者最不能容忍的行为之一。所以随着中央集权统治的日益严密,侠最终消亡殆尽。但是即使是今天的文明社会,武侠的那种简单粗暴的对善恶的界定、对恶的惩罚,也并不是文明的方式。<br>  北大的陈平原教授,写过一本《千古文人侠客梦》的著作。他促使我们反思:为何中国人如此喜欢武侠?或许正是因为历经两千多年的专制政体,遏制了正义的伸张,人们只能幻想那种快意恩仇的活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