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大端午

樱花雪

五月十五大端午

罗 德 树



每年的农历五月十五日，是新宁的大端午节。

新宁的大端午节无疑是一年当中除了除夕、春节以外最重要最热闹的节日。从时令上来说，端午节前的大节主要是春节和元宵，其余如清明和四月初八是节气或小节，此后除了六月初六半年节、七月初七乞巧节、七月半中元节俗称鬼节以外（这些节日一般不是很受重视），大节要到中秋和重阳了。因此在将近年中时安排一个这样的节日无疑是很合适也很必要的。此时正值仲夏，小麦开始收割，红薯已经扦插，禾稼已秀未熟，天气将热尚凉，农事稍有空闲，农人静中思动。因此端午是一年当中最为热闹的节日之一是情理之中的事，何况又是十天之内连过两个端午节。

新宁跟别处地方不同，称农历五月初五这一天为小端午，五月十五为大端午。小端午这一天不是很隆重，只是意思一下。吃粽子是少不了的。从前因为物资匮乏，不比现如今在吃的方面平时也像先前过年一样，所以小端午不会过于铺张，当然有钱的人家也会杀鸡杀鸭。划龙舟照例是要到大端午节的，因此要到大端午前后，才会真正热闹起来。

艾叶、菖蒲是早就在小端午节就挂好了的，到大端午节主要讲究的是吃和划龙舟、看龙舟。从前尽管生活贫困，但到这时，还是要想尽办法弄些好吃的，借机犒劳一下饥肠辘辘的肚子。几乎家家户户杀鸭杀鸡，煮盐蛋皮蛋，包粽子，蒸发糕、做包子，忙得不亦乐乎。到如今，这些吃的就不算什么问题了。



艾叶、菖蒲是早就在小端午节就挂好了的



　　每到那几天，我家厨房旁边的尿凼坎上那株七片叶的老花椒树是最受欢迎的，每天都有远远近近好多人来摘花椒。这个时候的花椒刚刚成熟，有一种新鲜的浓烈的麻辣味，还带着一股清香，麻辣的程度不如到秋天变红开裂时那么强烈。端午节吃血酱鸭，除了佐以生姜、海椒外（有些人还放嫩南瓜和茄子之类的蔬菜），新鲜的花椒是断断少不得的。我照例要向每起摘花椒的人问候一句：“你们家今天也吃血酱鸭啊？”摘花椒的人也照例回答：“是咧是咧，过节嘛。你们家也吃鸭子吧？”

我也回答：“是咧是咧。”

我突然竟至于为祖宗给我家留下这么一株老花椒树而骄傲起来，毕竟周边百十户人家仅仅我家有这么一株花椒树，他们要是没了我家的花椒，鸭子吃起来毕竟是少了一种味的。





花椒为奇数羽状复叶

每片大叶一般为五片小叶

七叶以上者最佳

　　到了那几天，手巧的姑娘用小块的碎布包上棉花，缝制成小布猴，惟妙惟肖，十分可爱。一串一串小猴用麻线连起来，扔到江里，顺江而下，大约是寄予了某种美好的心愿吧？我好几次在江边捡到这种小布猴。我们家穷，大人从来没有给我们买过玩具，捡到的小布猴就是我们的好玩具了。

有些姑娘则用好看的彩布做成小小的香囊，里面装上一些开窍提神、化湿醒脾的芳香药物，拴上五色丝线，挂在床头，以避邪秽，驱瘟防病。



手巧的姑娘用小块的碎布包上棉花

缝制成小布猴 惟妙惟肖 十分可爱

　　至于往江里扔粽子是绝对没有的事。传说屈原投江后，沿江百姓纷纷引舟竞渡前去打捞，沿水招魂，为免鱼虾糟蹋屈原尸体，纷纷往江里投粽子，希望鱼虾只吃这些米粮而不损坏屈子肉身。屈原既已死去两千多年了，再扔粽子也没有意义了，更主要的是人们经常饿肚子，哪有粽子往江里扔呢？若有人真扔粽子，恐怕还没扔就会被抢光了。你看那在江边放生的，你在这里放，旁边立马就有人在捕捞呢。

正月十五迎花灯，五月十五看龙船。耍龙灯主要是表演性质，竞技性远不如划龙舟。因此，真正热闹的自然是划龙舟和看龙舟了。新宁县城金石镇划龙舟的地方通常是在犁头湾前、放生阁下到西门怀远渡一带，那是龙舟竞赛的主要场所。除县城金石镇以外，夫夷水沿岸的重要集镇如崀山、白沙、黄龙、清江桥、回龙寺等照例也要赛龙舟，新宁俗称“扒龙船”。

乡下的农人，都到离自己最近的江边集镇去看赛龙舟，新宁人称为“看船”。县城毫无疑问是人群集聚最多的地方。新宁人的叫法，依夫夷江的流向，县城上游的到县城来叫下街，县城下游的叫上街，总之统称行街。

每年到了这一天，县城附近几十里的农民都要收拾一番，把家里最好的衣服穿了出来，早早地就行街进城，一则看船散心，二则探亲访友。这一天，城里城外的人家几乎家家都有乡里看船的亲戚来做客。

生意人抓住这难得的发毛毛财的好机会，在各条街上特别是夫夷江边摆摊设点。挑担的，提篮的，推车的，商贾辐辏，万人空巷。江中锣鼓喧天，波翻浪涌，争先恐后；两岸观者如堵，人声鼎沸，鞭炮齐鸣；街上人流如潮，万头攒动，摩肩接踵。形容为袖珍版的《清明上河图》也不为过吧。可惜我这支秃笔实在无法描摹这盛大景象。



　　

 平时只有一万把人的县城到大端午节就挤满了数万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因此一不留神就容易走失孩子，记得每年过大端午总有几起丢失小孩的事情发生。好在那时从未听说过有人贩子拐卖妇女儿童，就算走失了孩子，总有好心人暂为收留，等待亲人找上门来认领。新宁县城也就巴掌那么大，就是找遍县城也不需费多少工夫的。我妹妹就曾经丢过一次，当我爹妈沿街一路寻找时，发现她正坐在一户好心人家里吃面条呢。

这一天也是相亲、提亲的好日子，媒婆们忙着给姑娘小伙们提亲，喜滋滋地领着他们去相亲，简直忙不赢。已经订了亲或是结了婚的，这一天照例要给岳家拜节，提上一篮子粽子发糕，带上一两只鸡鸭，去岳母娘家，这叫送节。

我从前没有离开新宁时，总以为其他地方都像新宁一样过两个端午节。直到外出读书，在外面第一次过端午节时，与外地的同学发生了一场争执，才知道并不是每个地方都过两个端午节的。



　　

那次也是农历五月十五日，我在寝室里发表感慨，唉！今天又是大端午节了，可惜没有龙舟看。我这话立即招来几位同学嘲笑，端午节都过去十天了，还过什么端午节？

我细述我们新宁历来就是过大小两个端午节的情况，说在我们那里大端午更热闹，家家杀鸡杀鸭吃粽子看龙舟，比小端午还热闹得多。有促狭的同学嘲讽说，那是因为你们那里的人嘴馋好吃。好像我们过两个端午节过错了似的。我则反唇相讥，说他们孤陋寡闻，连大端午都不晓得。

人的认知往往都是以自己的经历见闻为界限，我以为所有的地方都是过大小两个端午节，而没有经历过大端午节的人就认为所有的地方都只有五月初五日一个端午节。而有的人则知道别处只过小端午，就认为只有自己那里才过大端午节，别的地方没有大端午节，就连大名鼎鼎的王跃文先生对此也难免有片面的认识。

前些年，我看到湖南的大作家王跃文先生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唯独他的家乡溆浦县过大端午节，别的地方是没有的。我当即就大为不平，原来大作家也有糊涂的地方，不知道我们新宁也有大端午节，下次碰到他时定要跟他讲个清楚明白。

后来有一次见到他时，我跟他说，王老师，你是大作家，但是我要纠正你关于只有你们溆浦过大端午节的说法，我们新宁好像自古以来就是过的两个端午节的。我还借此给他“上了一堂课”，说，我们不完全了解的事情就不能说绝对了，说有容易说无难啊。

“说有容易说无难”，这话是上大学时一位老师教给我的。大学毕业几十年了，老师讲的课往往就只记得几句话了。“说有容易说无难”这话是我印象最深的。世上的事情，但凡我们不了解的，千万不能随意否定。比如有人说世上有鬼，他说有，你就不能随便说无。他说有，可能是他亲自看到；你说无，你就拿不出根据来驳他，这就叫“说有容易说无难”。这是题外的话了。

新宁过大小两个端午节不知道始自何时，这实在是没人讲得清楚的，总之应该是年代久远了吧。

　　

端午文化源远流长，论述端午起源和端午习俗的文章可谓汗牛充栋。但今日既然提起这个话题，不免还是想考证一番。我首先查阅了《荆楚岁时记》。

《荆楚岁时记》为南朝梁时曾任江陵令的宗懔（约公元500年~约563年）所著，是中国现今保存最为完整的最早记录楚地岁时节令、风物故事的笔记体民俗学著作，以时为序，自正月初一至大年三十，凡三十八条，记录了古代荆楚地区一年十二个月四时八节重大节令的来历、传说、风俗、活动等，涉及天文、地理、历史、神话、农事、生产、婚姻、祭祀、家庭、医药、文娱、体育、旅游等众多领域，并流传至日本及东南亚各国。其中关于端阳竞渡、寒食禁火、七夕乞巧、重阳登高等民俗记录，具有珍贵的历史价值。

关于端午，书中这样写道：

五月五日，四民並蹋百草，又有鬥百草之戲。采艾以為人，懸門戶上，以禳毒氣。按：宗測字文度，嘗以五月五日雞未鳴時采艾，見似人處，攬而取之，用灸有驗。《師曠占》曰：“歲多病則艾先生。”

是日，競渡，采雜藥。按：五月五日競渡，俗為屈原投汨羅日，傷其死，故並命舟楫以拯之。舸舟取其輕利，謂之飛鳧，一自以為水軍，一自以為水馬。州將及士人悉臨水而觀之。邯鄲淳《曹娥碑》云：“五月五日，時迎伍君逆濤而上，為水所淹。”斯又東吳之俗，事在子胥，不關屈平也。《越地傳》云起於越王勾踐，不可詳矣。是日競采雜藥。《夏小正》：“此月蓄藥，以蠲除毒氣。”

这里说的屈原投汨罗江是五月五日，又说是跟伍子胥之死有关。这类说法还有很多的记录，兹不赘述。

我一直想找出端午节源于五月十五日的根据，要不然我们新宁的大端午节岂不是无根无据，白过了。

正在遍阅史志而不得的时候，有一次翻阅《隋书》，突然发现有五月十五竞渡的说法。《隋书卷三十一·志第二十六·地理下》，这一节的最末赫然写道：

屈原以五月望日赴汨羅，土人追至洞庭不見，湖大船小，莫得濟者，乃歌曰：“何由得渡湖！”因爾鼓棹爭歸，競會亭上，習以相傳，為競渡之戲。其迅楫齊馳，棹歌亂響，喧振水陸，觀者如雲，諸郡率然，而南郡、襄陽尤甚。

这里明确记载的是，屈原于五月望日（望日是月圆之日，通常是农历十五，间或十六）投身汨罗江，当地土人纷纷驾扁舟追赶至洞庭湖而不得，后来习以相传，为竞渡之戏。此一习俗尤以洞庭湖以北的南郡、襄阳为甚。



《隋书卷三十一·志第二十六·地理下》

隋书第三册第 897 页

中华书局 1982 年第三版



　　《隋书》为唐初魏征等人所撰，魏征（公元580年~643年）略晚于宗懔几十年，作为一代名相，按理说不可能不知道在他稍前数十年宗懔的《荆楚岁时记》。《隋书》中描述的端午龙舟竞渡的情形，绘影绘声，应为隋唐之际已经广为流行的习俗了。魏征修隋书，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却没有采纳宗懔的记录，而另采五月望日的说法，颇令人费解。

民间流传的一种说法是屈原于五月初五日投江，到五月十五日尸体被打捞出来。湖南近现代著名地理学家傅角今（1895~1965）所著《湖南地理志》湘阴县“古迹名胜”条中有这样的记载：

河泊潭，即屈潭，俗名一字哨，在縣北六十里。山水明淨，異於常處，岸側磐石，馬跡尚存，相傳屈原投江之日，系乘白驥而來。潭前即沉沙港，後有屈子廟，在土阜上，面北而立。……屈子之墓，在廟北二三十里，凡二十四塚，俱三閭大夫之墓。據老父傳述，屈子死後，曆若干日，始有人發覺，今日得一冠，明日得一履，後日得一手一足，或其身之一部分，俱一一叢葬於此，此二十四塚之所由來耳。

罗按：“县北六十里”是指湘阴县北，今人多认屈原投江处在汨罗县（今为县级市）。须知汨罗县系1966年从湘阴县析置。傅氏著此书时，今汨罗县尚属湘阴县地，故将屈原事归入“湘阴县古迹名胜”条，“县北六十里”即指湘阴县北。

这里说得很详细，屈子投江后历若干日始被发觉，可是已经不是全尸，故有二十四冢之说，这当然是传说。“若干”是模糊的表达，“若干日”可能是几日，也可能是十来日几十日，我想五月十五大端午也许与这个传说有关，五月五日投江，十来天左右被捞出。于是有些地方在屈原投江十日后又来一次祭奠活动，于是就有了五月十五日的大端午。这当然只是我的臆测。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三十八说：

汨水又西為屈潭，即汨羅淵也。屈原懷沙，自沉於此，故淵潭以「屈」為名。昔賈誼、史遷，皆嘗逕此，弭楫江波，投吊於淵。



西汉初，贾谊和司马迁等人就到这里凭吊过屈子。贾谊还写了著名的《吊屈原赋》，对这位竭诚尽忠以事其君的诗人的不幸遭遇深致伤悼。

小时候，我们最想的，是过大端午，因为大端午来了，有好呷的血酱鸭，有好看的龙船扒。经过了大学时与外地同学发生的那场争执后，才晓得，大端午当节过、扒龙船的地方并不多。

据我了解，与新宁县一样有过大端午节习俗的地方，省内还有溆浦（屈原流放地）、汨罗（屈原投江地，汨罗的端午活动是五月初五开始，至十五日结束）、澧县、望城、临湘，紧邻新宁窑市的广西资源县梅溪、四川眉山市青神县及贵州个别地方，也有过大端午节的习俗。湖北秭归是屈原的故乡，这里做得最虔诚，有三个端午节，五月初五是头端午，十五为大端午，二十五是末端午。三个端午节，还是以十五日为大端午。

如今，端午早已成了一种融入人们生活的时令节日，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符号之一。非要判定投江的是屈原还是伍子胥，投江的时间是初五还是十五，该不该过两个端午节，既无可能，也不必要。愿意过一个小端午的已成自然，愿意过大小两个端午节的亦无不可，正是文化的多样性才显出多姿多彩的魅力。

今天，我填了一阕《西江月·端午吊屈原》，就以此作结吧：

耿耿星河清气，幽幽博爱衷肠。举身一跃赋国殇，千古犹催后浪。

户户行街烹粽，家家挂艾悬菖。千帆竞渡祷安康，惟愿乾坤朗朗。





　　

崀山景美 故土情深

一方山水养一方人

作者罗德树，湖南省新宁县人

担任过湖南省委办公厅处长、原省委书记熊清泉秘书、湖南省新华书店党委书记等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