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师 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最近在看三毛的集子,看到《逃学为读书》一章,遥想她寂寂地坐在墓地里,两眼含泪,以死者的温柔为藉;领悟她 “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悲剧性格,以及撒播在文字中的某种寓意;不由得心儿颤抖,恍若前尘,勾起许多嗟叹来。想那位羞辱三毛的代数老师,用饱蘸墨汁的毛笔在一个小女孩脸上画鸡蛋时,也许并没料到她给幼小心灵带来的戗害,那哄堂大笑中谁又能预知未来的成长答案?想她的父母在女儿患上严重的自闭症后,同意她辍学在家,拒绝学校教育,并为她营造了一个自由舒畅的阅读环境,亲自施教,从而缔造了一位极品作家,深感其中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之玄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若干年前,在我记忆朦胧的童年,有一段场景常在我梦中出现,挥之不去,满目辛酸。周一照例要去那个全托幼儿园去接受封闭式教育的,临行前我一直是嘤嘤而泣,发着低热。出于对教育的坚守,父母并没把我的异常放在心上,尽管当时家中还雇着保姆,他们不能在百忙中把女儿留在家中达一周之久,使其“业荒于嘻,毁于随”也。记得母亲铁板着脸让我背好书包,不由分说拉着我向外走;父亲将两只料红桔悄悄放入我的手心,但他不会拥抱我,吻别我。在那个时代,这种爱抚并不重要,但如果有一次例外,父母至少能发现我已经病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班车上,我一直紧紧地攥着那两只料红桔,呆若木鸡地望着窗外移动的世界。我的哥哥当时已升入小学,不再与我伶仃相伴,车厢里的小伙伴欢声笑语,视离别习以为常,唯独我心事重重 ,眉蹙颦颦,一副“诗穷而后工”的模样。到了目的地,班主任老师让我把手摊开,她说:“你的桔子共产主义吧,做为这周的奖品发给老三篇背的好的小朋友们吧。”我一直紧紧地攥着那两只料红桔,她使很大的力掰开我的手指:“这么自私,你是怎么唱《李小多分果果》的?”然后让我唱:“……大的分给张小弟,小的留给我自己。”我幽怨地望着我的老师,她哪里懂得,这不是两只料红桔,它们一只是我的父亲,一只是我的母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做贼的意念在那一刻就萌生了。我非常注意地观察老师把那两只料红桔放在什么地方。她把它们和没收来的其他食物放入一只小花蓝,搁在了玩具橱顶上。好容易挨到体育课,小伙伴们无忧无虑地在草坪上的滑滑梯上玩耍,我钻入滑滑梯下漆黑的三角洞中沉吟。数分钟后从丹田升上一股勇气,我毅志坚定地溜进了教室。搬来两只小椅子,把它们叠起,攀了上去,摇晃了一下,我拿到了那两颗夺目的红桔。紧紧地攥着那两只料红桔,双手插兜,神态镇静地闪入教室后的锅炉房内。在煤灰和炽焰中,我狠劲剥开了桔皮,裸露的桔瓣是如此晶莹,我咬着牙毁灭了它。送入齿唇间的汁水是那般的甜美,容不得我流下泪来。我要做的是迅速将桔皮扔进炉火中灭迹,然后去水池下仔细清洗手指,直到手尖上没有了桔皮的清香。整个过程思维缜密,完整漂亮,“嗟尔幼志,有以异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天啦天拉,那时我竟有了与屈原《橘颂》同样的心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语文课上老师让我背《愚公移山》,我站在那里嗫嚅,她奇怪我的记忆力怎么会突然消褪。总算有一个稍逊色于我的男孩得到了奖励,于是老师发觉桔子没了,她用怀疑的眼光扫向了我。我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心虚脸红,千万要挺住挺住。她问:“妮子,是你偷了?”我无语。她确定了,径直走了过来。我只有说谎一条路可走,我几乎是暴怒地喊叫着,阻止她靠近我:“我没有,我没有偷!我为什么要偷?它本来就是我的!”是呀,其实我不必偷的,我的背功一向是卓尔不群的,我完全可以凭实力得到属于我的东西的,为什么出此下策?为什么!我至今尚在困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因为有了耻辱感,我坐卧不安。那日三更醒来,发现身下湿了一大片,天啦,我竟然遗尿了!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第二天早上我就得坐在晾晒于甬道旁的湿被单下,过往的小朋友们可以任意讥笑我“画了地图”。老师常用这种羞臊法刺激那些有夜尿毛病的贪玩孩子,而此招对于我,那将无疑是一种心灵的侮辱。我当时几乎惊得目瞪口呆!我知道我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孩,我知道我有应变避耻的能力;我知道我一直发着低烧,我知道我的体温能将尿渍捂干。我脱掉潮湿的衬裤,双手垫于臀下,默默地望着窗外的黑暗,希望黎明放慢它的脚步。我暗恨这孤独无助的岁月,童心一片凄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少年时的我又一次动了做贼的意念,那时的我像三毛一样的嗜书。当时的学校教育对我来说是索然无味的,课外生活同样是幼稚可笑的,什么踢键子,猴皮筋我是一窍不通,有的只是到皇城根下有藏书的同学家租借些精神食粮裹腹。那一阵我特别需要钱,为了借得仅有的套装书,往往得靠孔方兄帮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北京的冬天酷寒,因为中过煤气,我家是不生火取暖的。父亲总是将他的棉衣盖在我的被子上,我从没想过去摸摸他军外套的口袋。那天夜里,鬼使神差,我掏出了父亲鼓鼓囊囊的皮夹,黑暗中我抽一张票子,不知道它的面值。天亮时,当看清那是张10大钞时,父亲已把棉衣穿走,我已无法补救了。一连两天,忐忑不安,可父亲一切如常,好像并未发现少了钱。我判断父亲是个粗心的人,大大地松了口气,开始为淘书而痛快地花掉那10元大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弟弟发现我用5元大钞为借我书的同学买北京的油炸丸子吃,立刻回家告诉了父亲。又是一连两天,焦虑不安,可父亲还是一切如常。12月4日是我的生日,那天,父亲把我叫去,他说:“你10周岁了,给你10元压岁钱。我还为你开了张存折,以后有零钱就存进去,会有利息的。”然后对我的兄弟们说:“妮子最能干,才10岁就学会了为我们蒸馒头,劳动得有奖励,你们服不服?以后不管谁勤劳我都给奖励的,别大眼瞪小眼的!唵?”父亲又拍拍兄弟们被剃的坑坑洼洼的脑袋,哈哈笑着:“瞧,就你们哥俩的头也是我的妮子剃的,你们得从自己的零花钱里支出理发费喽,看谁敢不执行!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后来看了一本小册子《培根论人生》,中间有一句话写到:“如果孩子小的时候,在金钱上过份吝啬于他,孩子在性格上将会变得猥琐。”读罢大为惊讶。父亲是不会去读培根哲学的,却在对我的教育上不动声色,泰然自若。以我孤僻而脆弱性格,如果揭露和鞭挞我的劣行,那将是个什么后果我至今想来都不寒而栗!他既维护了我的极度自尊,又满足了我的精神需要。也许他早已忘却了这件事,而我却在成长如蜕中蝶变成了一个视金如土的淑女,我的父亲难道不是一位称职的老师吗?一年一度的教师节来临,莘莘学子们不约而同地都会想到去感恩引他们走向仕途的老师,却不知有几人会买来鲜花去感恩他们的父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韩愈曰:“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现代社会的“师”,大多“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也”,并非所谓的“传其道、解其惑者也。”我的幼年不乏教育,从一岁半就被深信师道的父母送入一个全封闭的教育酷地,到六岁因病离园,虽然比别人早早地学会了读写计算,但其中的心路历程竟和三毛颇多相似之处,对师道“其为惑也,终不解矣。” 用一句禅语蔽之:“不可说,不可说”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