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tience and Time

清珠-二善斋

前些天，大学好友打来电话，他因有事相求，想送母校某位教授一副字，让我帮忙斟酌题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找了一些吉祥、中肯的词句，供其参考。发送之前，思之再三，在文档最后附上两句诗，作为重点推荐：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这两句诗，出自唐代王湾五言律诗《次北固山下》，全诗如下：

客路青山下，行舟绿水前。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这首五言律诗，最早见于唐人芮挺章编选的《国秀集》。后被唐人殷璠fán选入《河岳英灵集》，题为《江南意》，此诗存在异文：

南国多新意，东行伺早天。

潮平两岸失，风正数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从来观气象，惟向此中偏。

《唐诗三百首》选用的是前一首：《次北固山下》。

王湾的这首诗，堪称千古名篇。其中，颈联“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两句，被后人视为盛唐气象的标志，驰誉当时，传诵后世，被明代胡应麟赞为“形容景物，妙绝千古”。这两句诗，也得到当时宰相张说yuè的极度赞赏，并亲自书写悬挂于宰相政事堂上，让文人学士作为学习的典范。这两句诗所表现的那种壮阔高朗的境象，对盛唐诗坛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直到唐末，诗人郑谷还说“何如海日生残夜，一句能令万古传”，表达出极度钦羡之情。

此外，此诗的颔联“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亦是千古名句，《唐诗笺注》评价此联：“写得宏阔，非复寻常笔墨。”清代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评价此联：这句诗的妙处，还在于它“以小景传大景之神”。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如果在曲折的小河里行船，总要转来绕去，难以写出“潮平两岸阔”这样的景致。如果在三峡行船，即使风顺而和，却依旧是波翻浪涌的状态，也很难表达出“风正一帆悬”意境。此联诗句妙就妙在，通过“风正一帆悬”这一小景，把平野开阔、大江直流、风平浪静的大景完美展现出来：因为风“正”，且“顺”、且“和”，所以能保证“一帆悬”。更有人将此联与杜甫《旅夜书怀》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和李白《渡荆门送别》句：“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相提并论，并称千古名句。

关于此诗的注评很多，有兴趣可自行查阅，故不在此赘述。余亦喜欢这两联诗句，时常于心下揣摩、玩味。但此一番动笔书写，却并不是因为此两联诗句，而是另有原由。

因为有志于学写格律诗的缘故，所以，每天都要读诵大量古人诗词作品。其中，《唐诗三百首》中五言律诗80首、七言律诗53首，更是每日必读的功课。某日午间，读诵至王湾《次北固山下》，读罢起句“客路青山下，行舟绿水前”，忽然心生疑窦：山下，是寻常说法；水前？！是个什么说辞？古人谈及水的方位，说法较多，如：阴阳说，即水阴、水阳；也有左右说，即江左、江右；也有上下说，比如：汶上，即大汶河，古称“汶水”，自东向西流经汶上县北部，从地图标注来看，北方在地图的上方，故取“汶水在上”之意，称之为“汶上”县。但很少看到以“前后”来表达水的方位的说法。因为心存疑惑，便停止阅读，着手探究原委。果然，暗藏玄机，大开眼界。

首先，关于“客路青山下”的“下”字，有两个读音：一是作名词用，解作“在下之下，對上之稱”，亥雅切，读作“遐xiá”上聲，音xiǎ；二是作动词用，解作“降也，落也，自上而下也”，亥駕切，读作“遐xiá”去聲，音xià。

其次，关于“行舟绿水前”的“前”字，大有玄机，试述如下：

（一）关于“前”的读音。一是作名词用，解作“前，後之對；又進也；先也”，才先切，读作“錢qián”；二是作动词用，解作“齊斷也，俗作剪”，子淺切，读作“湔jiān”上聲，音jiǎn。

（二）关于“前”的本字、本义。“前”字的本字是“歬qián”字，“歬qián”字的本义是：“不行而進謂之歬，从止在舟上”。《說文解字》注：“昨先切，歬加刀為前，前加刀為剪”。

探究至此，真相大白。诗作首联“客路青山下，行舟绿水前”，其中的“下”字和“前”字，均作名词使用，分别读作“xiǎ”、“qián”。均用来表示一种存在的状态，即：客路横陈于青山之下，旅人行立于绿水轻舟之上。遍览历代诗家评论，尽被此诗颔联、颈联所吸引，根本无人关注首联，亦无人对“水前”这一说法提出异议。也许是心领神会，不屑赘述？！亦或因为“灯下黑”，囫囵读了过去，亦未可知。

论及于此，似可收煞。但是，余对此联却另有心得，相关思考才刚刚开始......

关于此诗的首联“客路青山下，行舟绿水前”，先抛开诗的体式和格律不论，我把这两句诗中的“下”字和“前”字，均作动词使用，分别读作“xià”、“jiǎn”。并据此将诗句调整为“客路下xià青山，行舟前jiǎn绿水”，其中：“前”字取义“剪”字，因为“剪jiǎn”字的本义是用剪刀铰断，本作“前”，通作“翦”，俗作“剪”。

经过这一番调整，原诗作首联中，表示3D世界事物状态的“词眼”——“下”字和“前”字，便从“平面”视角，提升为“上帝”视角。由此，诗意亦为之一变：客路依着山势蜿蜒而下，舟行于绿水之上推开两道涟漪！沿着这个思路去理解王湾《次北固山下》的首联，岂不是更加唯美？更有意境？！

那天下午，余沉浸于对这两句诗的探索之中，忘乎所以。及至最后领悟“上帝视角”的刹那，整个人变得异常兴奋。余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右手不停地打着拍子，把会唱的小情歌，荒腔走板的唱了一回。因为醉心于“客路下xià青山，行舟前jiǎn绿水”的境界，竟在某一时段把现境与幻境混为一境，往来穿梭、自由切换，毫无违和之感。伴随穿越体会的，是苏轼老夫子诗意所营造的境界：

脚底软垫踏足地板，传导而来的是干净的沙路、松软且平实的感觉，那是“松间沙路净无泥”的境界；山路两旁吹来习习松风，带来清凉的味道，伴随着暮雨过后子规鸟啼叫的声响，那是“萧萧暮雨子规啼”所营造的氛围；行至山脚下，掬一捧清冽的山泉品饮，洗去面庞仆仆风尘，却意外发现兰草新抽的幼芽浸润在溪水中，那是“山下兰芽短浸溪”所展示的勃勃生机！待到立足舟上，境界更加开朗，江阔、岸广、风正、帆平，唯有这广阔天地，唯美的境界方能容得下远行游子胸中的浩然正气，才配得上他兼济众生的远大志向！

那天下午，余身处那种境界之中，无法自拔。及至黄昏，才从那种氛围中慢慢抽离。而后，余行至书桌旁，在诵读文档上写下一行字：古文之美，美不胜收；唐诗之妙，妙到巅毫。写完这句话，意犹未尽，想着是日下午诸多体会，回顾过往为此付出的种种艰辛，不禁心生感慨：要想领悟古圣贤佳作中蕴含的微言大义，进而身临其境的体验其中隐藏的绝美意境，需要付出艰苦而卓绝的努力才行。这一切付出，浓缩成一句话，那便是：Patience and Time（耐心和时间）。

2024年6月16日星期日，22：40。

清珠.二善斋

附：

（一）宋·苏轼《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

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

山下兰芽短浸溪，

松间沙路净无泥。

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

门前流水尚能西！

休将白发唱黄鸡。

（二）历代名家点评《次北固山下》

1.《河岳英灵集》：“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诗人已来少有此句。张燕公（张说）手题政事堂，每示能文，令为楷式。

2.《唐诗直解》：皇甫子循曰：王湾《北固》之作，燕公揭以表署，才闻两语，已叹服于群众；“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曾不终篇，遽增悲于时主，美岂在多哉！中联真奇秀而不朽。

3.《诗薮·内编》：“清晖能娱人，游子澹忘归”，凡登览皆可用。“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凡燕集皆可书。“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北固之名奚与？“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奉先之殳奚存？而皆妙绝干古，则诗之所尚可知。今题金山而必曰金玉之金，咏赤城而必云赤白之赤，皆逐末忘本之过也。

4.《唐诗训解》：三四工而易拟，五六太淡而难求。

5.《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徐充曰：此篇写景寓怀，风韵洒落，佳作也。“生”字、“入”字淡而化，非浅浅可到。

6.《唐诗镜》：“潮平”二语，俚气殊甚。“海日生残夜”，略有景色，“江春入旧年”，此溷语耳。

7.《唐风定》：高奇与日月常新，非摹仿可得。

8.《初白庵诗评》：大历以后无此等气格矣。

9.《唐贤三昧集笺注》：力量酣足。

10.《唐诗别裁》：江中日早，客冬立春，本寻常意，一经锤炼，便成奇绝。与少陵“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一种笔墨。

11.《唐诗从绳》：五六以“残夜”反拖“早”字，以“旧年”反拖“新”字，名正言反挑法，亦奇秀不可言。“何处达”，首无处达也。洛阳正在邛雁边，乡书即从何处达？保见思乡之情，顺看即不然。此唐人句调，粗心人未易识也。

12.《唐诗笺注》：“潮平”一联写得宏阔，非复寻常笔墨。

13.《网师园唐诗笺》：“潮平两岸失”，“失”字炼。

14.《闻鹤轩初盛唐近体读本》：陈德公先生曰：……盖是侵晓行舟，复值岁前春旦，字字工刻，作语故极婉琢，足以脍灸一时。评：五六“残夜”、“旧年”，字法作意不必言，著“海”、“江”二字更为增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