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迪散文随笔】人生漫步篇(32)

彬宇如丹

老 叔

2023年6月18日，是老叔辞世的日子。我因疫情延期签证还在澳洲滞留，没有办法回到国内，因此也就错过了为老叔送别的时刻。

我一直都不相信豁达而乐观的老叔会永诀于世。我见到老叔最后一面是在2018年沈阳的浦江苑。参加过老叔外孙的婚礼之后，我们按照预定好的日程准备返回故里。

夕霞染窗。老叔执意下楼到户外送行。他已经年逾86岁高龄，行动多有不便。我握着他温厚的大手，一起簇拥着他高大的身躯融入到人流如织的街头，止步在车水马龙的道口。

沈阳的母亲河浑河近在眼前，金色的波涛顺势奔流而下。两岸楼房鳞次栉比，江面游轮汽笛悠扬。几只白鸥俯波戏浪，三五闲人施线垂纶。天地一片静好。

走出好远了，还见老叔佇立街头。微风掀动着稀疏的白发，目光流淌着难舍的眷情。落霞之中好似一座巍峨的雕像。

我心中一热，泪水不由的流淌下来，凉凉的才感觉室外有风。抹去了泪水又有溢出，湿润了我北行的一路归程。

坐在车轮滚滚的动车车厢里，脑海不时翻卷着往事的云烟。车窗外是一派国泰民安的祥合景象，大地灿烂的似五彩壮锦。

小麦正在扬穗，玉米正在拔节。高粱正在泛红，豌豆正在摇铃。岁月悄悄催熟着一个镂金铺翠的新时代。

老叔在祖国解放的前夜就参加了革命，年仅16岁就入了党，随后跨过鸭绿江赴朝参战。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回国以后，一生从军驻守北疆，直至从沈阳军区机关离休。一身无愧国防绿，一生无悔报国情。

鲜红的印着镰刀锤子的党旗上纵横交错的纤维，每一缕都系结着无数革命者为之奋斗的不屈英灵。

　　为共和国打江山的不仅有文韬武略的英明领袖，还有运筹帷幄的将帅和士兵，也有众多前赴后继的劳工和平民。岁月不应该忘记每一个改变历史的参与者。

老叔光环在身，但从来没听到他提及过自己曾经的殊荣。每逢国难当头之际，他牵挂的不是个人利益的得失与安危，而是敞开胸膛迎接血雨腥风的洗礼。

不管时局如何纷纭动荡，老叔都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勇于担当，积极工作，为实现党的奋斗目标而默默付出。

曾经中苏交恶，老叔去满洲里了解边境军情之后，抽出短暂的时间来家里探望。父亲让我把老叔来家的消息马上通知在异地上高中的大哥。

大哥闻讯后立即请了假，我们哥俩一起坐着当晚的市郊车，顶着漫天大雪返回家中。

老叔来了自然就是家里的盛大节日，父亲忙碌着沏茶烫酒，母亲张罗着炒菜烧饭，小妹配合着拱火添柴。

那年月里生活还很困难，拿不出像样的食物来招待老叔，但并不重要。一家人亲亲热热的围坐在老叔的身边，像围拢着熊熊燃烧的一团篝火。屋子里顷刻充满了温馨。

当时形势很紧迫，老毛子咄咄逼人，大有战事一触即发之势。毛主席不畏熊罴发出了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伟大号召，全国进入了临战状态。

老叔安慰忧心忡忡的身边亲人，要做好打一场核战争的准备。他自信的对大家说，有毛主席的英明领导，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中国人连死都不怕，难道还害怕再打一场捍卫主权的战争吗？

老叔同时也对时局的形势做出了自己的思考和判断。他分析美苏争夺的战略重点还是在欧洲。那里争夺激烈，积重难返，估计战争一时还打不起来。

　　果然，苏联部长会议主席柯西金在首都机场会晤了周总理以后，逐步采取缓和的措施。随即中苏边境谈判在北京举行。

由珍宝岛事件引发的紧张对峙局势从此开始松动。笼罩在20世纪中叶的一场核战争危机最终烟消云散。

老叔是个有独到见解且能审时度势的职业军人，只因他一直缄口不言，所以他参与制定的许多军机大事知之者甚少。

而我对老叔更多的了解，不是他在处置大事上表现出来的灵活和机智。而是在他离休赋闲后的恬淡时光里，在那些林林总总的小事中，感受到了他良好的修养和品质。

老叔常常给自己冠以一个老兵的身份，从来不居功自傲。接人待物有情有致，面对是非曲直分明。在世像纷披的浊流中凛然一身正气，在信念摇晃的迷茫里堪称两袖清风。

就像他穿在身上的衣裤，从来不留斑迹和折痕。就像他从容不迫的步履，从来不失偏颇和端正。

我最喜欢和老叔坐在一起推杯换盏，在轻松的气氛中谈古论今。老叔有时微醺的时候会讲起家族的历史。仿佛岁月钩沉，带着我们回到风雨如晦的年代。

爷爷共养育了七个子女，老叔排在末尾，因此名字后面是七字。家里一贫如洗，生活难以为继，大伯和姑姑年纪尚小就被迫去异地做工谋生。留下父亲、四叔和老叔陪伴着爷爷艰难度日。

后来四叔隐瞒着爷爷报名参加了解放军，不久就在攻打四平的战役中壮烈牺牲。哀思的泪痕还未擦净，老叔又义无反顾的走上了烽火连天的战场。

爷爷性烈如火，刚直不阿。在我年幼时因患痼疾溘然长逝。老叔专程从部队赶回来为爷爷送终。

　　他带着从战场上缴获的一部美制照相机，咔嚓一声定格了一张黑白照片。如今照片已经泛黄，但记录下了历史上那一瞬间真实的画面。

爷爷的坟前依次排列着哀伤的亲人。我才三岁，像一只受惊的麻雀颤抖在瑟瑟寒风之中。老叔的身影没有出现在照片里，是他掀动了快门，把自己留在了镜头外。

那时的老叔英姿勃发，身材健硕，目光如炬。刚从战场上回来不久，军装上依稀可嗅到战火硝烟的气息。

老叔常说四叔是他们兄弟中吃苦最多的。夏天没穿过一件完整的布衣，冬天没穿过一双御寒的棉鞋。甚至一生都没有接近过女人。

活着时像牛一样在农田里辛勤劳作，牺牲后连尸骨都没有留下。只留给爷爷一件浸满鲜血的军衣，还有一张印着鲜红数码的烈土证书。

四叔至今仍然静静地安息在莽莽青山中。我曾去过他捐躯的旧地寻访，但没有收集到关于四叔的一点个人信息。在这英雄的土地上，为国献身的何止只有四叔一个人。

站在山顶放眼而望，村村都有烈士碑，山山都开金达莱。澄澈的一川江水浅吟低语，述说着英烈昨日悲壮的故事。

　　我最喜欢和老叔一起到烟波浩渺的大海上钓鱼，那是他最开心的时候。虽然每次归来收获甚微，喜欢的是那种凭海临风的感觉。

大海已经极度的匮乏了，就像一个贫弱的母亲枯干了乳汁。不知从何时起，海岛由公产变成了私有。一旦有人靠近岛屿，岛主就会操起弹弓射击。也有蛮横的霸主无视法律，一味在海上狂捕滥捞，连小鱼小虾都不放过，干着吃祖宗饭，断子孙粮的孽事。

老叔再也没有了垂钓的兴致，叹着气说:大海已经生病了，应该尽快休生养息。从此，老叔再也不去钓鱼，渔具被打发到角落里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我最喜欢和老叔在闲暇时光里打开电视，一起关注体育频道里的各种赛事。凡是竞赛类的节目都要观战到底。

老叔个子高大，曾是篮球场上优秀的中锋。人老了跑不动了，球员就变成了球迷。爱好不曾改变，但角色有了漂移。

老叔甚至对冰壶竞赛也表现出浓厚兴趣，这着实有些出人意料。他告诉我们，人类创造的每一项运动都充满着无穷的魅力。譬如冰壶运动，已经成了观众最喜爱的冬季奥运会竞赛项目之一。

在观看冰壶比赛时，我们不仅可以欣赏到运动员优雅的身体姿势，也能体会到比赛策略安排的重要性，是体能和脑力有机结合的科学的运动项目。因此，有人说冰壶运动展现了动静之美，透视出取与舍的智慧。

每逢四年一度的世界杯足球赛鸣锣开战的哨声一经吹响，也就到了老叔最开心的时刻。从小组赛开始，到1/8决赛，从1/4决赛，到半决赛，然后到决赛，场场都要从头看到尾。

老叔看球赛很有仪式感。与常人不同的是他事先会把赛事的日程绘制成一幅表格，再用彩笔注明日期和时间，以及比赛场地、教练及远动员的状况。对于拗口的外国运动员的名字也谙熟于心，堪称具有高级职称的超级球迷。

足球使人心旌摇曳，也让人年轻许多。有人说只有足球可以焕发出心底沉淀的激情，让人保持旺盛的斗志。

　　就是这样生龙活虎且又不甘寂寞的老叔，怎么竟会断然拒绝这个世界的挽留，别离他的亲人而偏偏要独自远行呢？我曾苦苦思索，一度不得其解。

忽一日，方才释然。

其实，每个人都会面对着生，自然也会面对死。生的终止就是一场死的开始。死并不可怕。真正意义在于是否会重生，或者会永眠。死亡不是失去了生命，而是暂时走出了时间。

人在生的时候，不过就是把你加上了这个世界，而死则是留下了世界，只减去了你，这样来认识，我顿时有所省悟，也轻松了许多。

曾经喧哗的世界像一个大舞台，每个人都有一次登台献技的机会。爷爷走了，大伯、二伯也走了，四叔走了，父亲也走了。母亲走了，大哥也走了，姑姑走了，老叔也走了。他们不过只是暂时谢幕，一定还将有重新登台的一天。

我相信他们一定会获得另外一场重生，至少我是相信的。人生中最短的距离就是生与死，生与死之间横贯着一架彩虹门。这个门可以随意推开，任其来往。就像家里一个居室挨着另一个居室那么便捷。

略有区别的是人生的路上靠右走，而天堂的路上靠左行。因此不必伤感，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阳而流泪，那么你还将失去灿烂的星群。

亲爱的老叔，您没有和我们分离，您仍然活在我们的心里。您听到了吗？一曲美妙的歌声又在响起，那是你平日里最喜欢听的那首歌:

沈阳呀沈阳

我的故乡

马路上灯火辉煌

大街小巷人来人往

披上节日的盛装

这是风靡当下的沈阳之歌，沈阳也是老叔永久的故乡……

2024年6月14日

插图:林雪梅

审正:梁 刚

　　后记:这张照片是2020年老叔荣获抗美援朝胜利纪念章时的留影。他享年91周岁，在离世一周年的纪念日里，我用一束黄菊花祭奠敬爱的老叔。墨尔本刚刚还弥漫着浓浓的晨雾，渐渐散去后天气格外晴朗，太阳依旧焕发出足够的光芒。世界是美好的，而且会越来越好。这才是我们要好好生活下去的理由。

李云迪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中国散文学会理事、黑龙江省作家协会散文报告文学创作专业委员会委员 。曾有多篇散文入选中国年度散文排行榜 、中国年度优秀诗歌选 、出版四部文集 。散文集《野樱花之谷》获全国第六届冰心散文集奖， 诗集《穿过高加索的河流》获黑龙江省文学艺术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