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的故事

跑者老胡

<p class="ql-block">  两年前,我打电话给父亲说:“爸,我要回来了?”父亲说:“回来玩几天也好。”我说:“不是玩几天,是要回家了。”父亲说:“回家也好,一起回来?”我说:“只带女儿回来。”父亲沉默了一会说:“好的,先不要和你妈说,她怕一时受不了。等我慢慢和她讲。没事,回来就是,家还在这。”又是通话不到几分钟,父子俩结束了谈话。我点上一支烟,望着苍山凝思。彼时,父亲也点上一支烟,望着院子深思。</p> <p class="ql-block">  父亲和大多数父亲一样,沉默如山。我像是这座大山流出来的溪水,汇涓成河淌向大海。而今,在波涛汹涌的海里面倦了怕了,想重新溯回溪流回到大山。大山不语,只用拥抱来告诉。</p> <p class="ql-block">  父亲给予我的精神,这么多年,我慢慢理解了,那就是——处变不惊。上天现在给你的路,自有他的导向和安排。年过古稀的父亲在用他的一生,去诠释这四个字。</p><p class="ql-block"> 要想理解父亲,就要成为他,成为他的身份。父亲对于我,可以来说是放任的。不读书,好。初中辍学去学泥水匠;父亲说,都上大学了,庄稼谁种,手艺谁做?不学手艺,好。二十岁外出打工;外出打工回来,好。又做泥水匠;不做泥水匠了,好。要读书上大学;以后我又是各种折腾,不安本分。那么多年,父亲没说什么,更没责怪什么。只是默默地在外看工地,在外看煤厂,在外辛辛苦苦省吃俭用积攒财物。</p> <p class="ql-block">  父亲能这么大度让我去闯去试错,我想和他小时候的环境有关。父亲属蛇,民间叫属小龙,生于癸巳年的季夏。父亲家中排行最小,又恰逢困难时期,爷爷奶奶对十多个孩子根本无能为力。还是垂髫小儿就自力更生,跟着比自己大四岁的四伯,沿田走贩穿村过乡钻林跃塘去找吃的。俨然是两只到处觅食的小兽,在丛林法则中艰难生存。</p> <p class="ql-block">  父亲说趴在窗口听过两年学,识几个字认几个音。就这样如同游牧到十三四岁,那年文哥来了。父亲串到了市里,游刃在刀光剑影之中,这是父亲晚年慢慢聊起来的故事。那一年,整个社会乱糟糟,年轻人群起激昂,振臂一呼敢叫日月换新天。抚州几大阵营都说拥戴毛主席,却时常火拼。紧密团结的一次是几大卡车南昌人气势汹汹而来,你若以为临川只是才子之乡就错了,临川也是武夫之乡,打架斗殴名震江南。那一夜,仿佛回到解放战争,文昌桥为之颤抖。至拂晓,星光与硝烟慢慢散去,街道巷子躺着很多呻吟的年轻人。南昌拉了一车的伤员撤退,两败俱伤。</p><p class="ql-block"> 父亲裹挟其中,犹如小泥鳅滑行在时代的泥缝里。因为岁数小身体瘦,父亲只是看稀奇的旁观者,每天填饱肚子才是首要任务。父亲说,有一次钻到一处郊野荒地,有铁丝网拦着,挂牌写着军事重地。那个闹哄哄的年代,这几个字是认得的,但是父亲熟视无睹扒了进去。然后父亲在这里,遇见了保护起来的一批特殊人,他们在二十年前叫将军。纵马杀敌,挺枪除寇。说到二十年前的往事,几位佝偻驼背的老年人,立马气宇轩昂威风凛凛。这段短暂的时光父亲是开心的,每天来听故事,听的是激情澎湃热血沸腾,都忘了肚子饿的事。这些将军亦是寂寞久矣,日薄西山难得还有个小兄弟聊烦解闷。父亲说,那批特殊人说是保护,动荡年代也如同虚设。他们也知道外面的世界更乱,不如蜷缩在圈各安天命。一个月后,那些人被转移走了,父亲和他们再无相遇。</p> <p class="ql-block">  十五岁的父亲有天走在街上,一解放大卡车上有人在高喊:“给有人去做矿工,有吃有住工资几十。”人群中踊跃报名。父亲挤到跟前高高举手。招工人点到父亲一看说:“不行,小伙子你太瘦了。”父亲说:“这几天拉肚子拉的,吃几天荤腥就胖了。”招工人仔细看父亲个子是高浓眉大眼但是面相稚嫩,就问父亲:“小伙子,毛长齐了没有,力气给长足了,几岁了?”父亲看了看地下捡起一块破砖。招工人不禁一吓问:“你要干嘛?”父亲手起砖断干脆利落。父亲拍拍手摸了摸胡茬子说:“十七,马上十八了。”招工人看父亲有力气蛮招人喜欢的最后点点头说,去和家里说一声,明天来报告出发。父亲拉着旁边的一小伙子说:“分田,你去告诉我爸妈,我去矿上干活了。”</p> <p class="ql-block">  父亲坐着晃晃荡荡的卡车来到哐哐当当的煤矿,他是当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一路上笑脸盈盈叫着李哥张哥王哥。父亲下井了,成了赤条条的小黑泥鳅。这地下一天地上一天的日子,在明晃晃的太阳光和黄昏昏的交织中度过,有惊无险。</p> <p class="ql-block">  父亲穿行于江西省各处,从萍乡新余高安丰城。下了几年井,矿工伙食还不错,父亲健硕了。他结义了好几位大哥,有几位生死之交后来天各一方还经常往来。父亲最常谈起的就是陈金汤大伯,他比父亲大一两岁。两兄弟都是调皮捣蛋鬼,陈哥有谋胡弟有勇,在矿上这两人出了名,山里的野兽都怕被逮住打了牙祭。那些年的糗事父亲没多说,眼底流露的只是对陈兄长的无限思念。陈伯有知识肯读书,后来自考拿到文凭转到地方,从政后做到行署专员。后来因为被前妻诬陷挂虚职于电大任校长,再后来肝硬化英年早逝。父亲是逝后几天才得到音讯,灵堂扶疚,父亲望着陈伯的一双小儿女。想起了很多年前井上归来的他们趴床聊天,陈伯说:“我以后娶妻生子,第一个孩子叫元帅,第二个叫司令。”父亲哈哈大笑敬礼说:“拜见元帅司令他爹。”陈伯推了一下父亲说:“你别笑,我是认真的!”现在斯人已去,父亲看着故人的儿女,女陈帅男陈令,双目凝泪感概万千。</p> <p class="ql-block">  父亲没再下矿了,转到调度室。矿上觉得父亲是个可造之材,再加上众哥哥的帮忙准备培养。做事干活父亲是没得说,但是要写字学知识,父亲一个头两个大。父亲对书念的少是深以为憾的,自认不是捉笔写文的料。父传子承,很多年后的我也是一样。因为文化太有限,父亲只能做个科员副职。父亲似乎也认命,不愿削尖脑袋往仕途钻。</p> <p class="ql-block">  父亲自带亲和力,人缘也是不错的,这说明父亲的情商高。人缘好的人通常酒品也好,但我从没见过父亲饮酒。胡氏家族我几个伯伯不饮酒十几个堂兄会喝的少,到我下辈那能喝的就是雨后春笋了。所以,酒这东西敢碰,醉过几次就有量了。而父亲是滴酒不沾。关于饮酒,我问过长辈,有说父亲年轻时会饮酒,因为父亲饮酒矿上出了一场大事,父亲就彻底戒了。也有说父亲一辈子没有好酒贪杯过。我替父亲惋惜,对于男人来说一辈子没醉过,就是一种罪过。就如同没有在深夜里痛哭的人,不足以谈人生。</p> <p class="ql-block">  说到父亲,不能只说父亲。23岁时父亲经矿上哥哥介绍认识了同龄的母亲。一个玉树倜傥一个窈窕淑女。父亲那时候确实很帅,176浓眉大眼高鼻梁。母亲扎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面容娟秀显羞涩。我长像是随母亲的,母亲总是说我要是随父亲就高大帅气,可是儿还是要像娘千担粮。二姐是像父亲的,所以读书时写情书的暗恋者多。一来二往,冬去春来。1976年父亲推着永久二八大杠把母亲载到了丰城。</p><p class="ql-block"> 我是在临川老家花门楼躲生的,因为计划生育实施了。母亲说不想生不想生,爷爷奶奶硬是叫她再生。因为我上面有两个姐姐,各相差两岁。父亲是最疼二姐的,所以我觉得父亲是开明的,不会重男轻女。很多年后,我在大理成家生了一个女儿,父亲到过一次。我在大理有家那十多年,父亲只到过一次。后来我埋怨过父亲说:“我当时在大理有家有车有院,你仅到过一次。”父亲说:“胡俊,父母不要你任何,只盼你再生一个。国家也提倡二胎,只要你再生不管男女,我和你妈一定会再去。”后来我回到花门楼老家,面对家族大伯大娘堂哥堂嫂的连番追问,老二生了没有?我才理解了父亲的难处,父亲不求我富贵显赫,只希望我有两个孩子,让他在老家有点面子。</p> <p class="ql-block">  1989年,父亲离开了呆了二十多年的煤矿,从干部转行到县上做工人,我觉得父亲那时候是很难的。两张东风车把全家五口和破破烂烂的家具捎到金溪,借住在外婆家。我不知道是借住还是赁居,哪怕是外婆也是寄人篱下。外婆家是土改时分的老房子,马头墙青砖灰瓦天井流瀑。房间很小,摆上一张老床一张小桌子一个马桶就满满当当了。姐姐住在楼上,楼梯是隐藏的,上楼才搬出来。阁楼灰扑扑,躬身上去到中间才能直身。外婆家在老街,离父亲单位农机修造厂有四里路。父亲分在了翻砂车间做炼炉工,工作环境如同煤厂。那个年代的工人还是很吃香的,农村修造厂是好单位。是陈金汤伯伯和农机厂厂长邹华贵大伯(父亲在矿上的哥哥,也是父母的媒人。)费了好大劲才转进来的。</p> <p class="ql-block">  处变不惊是父亲的处世之道,既来之则安之干之。后来我问父亲为什么转到工厂,父亲说为了我们,毕竟矿上只是乡镇危机四伏,而且煤这种资源已经挖的差不多了。后来,父亲再也没回到矿上。但是他的心里,一辈子都有座煤山矿场。</p><p class="ql-block"> 外婆家住了一两年,我们搬到了东风巷,好歹有了自己可以做点主的小地方。解放后的旧房子,租了一间房有院子猪栏间,姐姐借住小姨家。工人微薄的工资入不敷出,圈起了鸭养上了猪。父亲下班休息时还会去捕蛇抓蛙钓鱼,这些他在矿上也会去。外婆给了我们一小点菜地,隔不远有水港。我们姐弟不上学也满山割野菜摘树芽水塘捞浮藻喂猪投鸭,时光荏苒。</p> <p class="ql-block">  光阴似箭,因为父亲能干善交际,终于优先分到三居室。那是一排六栋平房,靠最里那栋,可喜的是前后有小小的院子。这时我上五年级,马上初中了。告别老街,又搬了一次家,还是那些家当锅碗瓢盆咣咣当当。我总算有了自己的空间,虽然是客厅做卧室。姐姐从小姨处回来了,睡到隔壁。三间三足鼎立特牢固特温馨。搬到新街远离山野,父亲不怎么去打野味,周末时常打牌了,母亲颇有微辞。父亲说:“人无癖不可交也,你什么都不玩,不和大家打成一片,只会被孤立。”母亲不能理解,但房子摆在那,也就无话可说。父亲打牌,听工友说,那是叫赌王也不为过。后来我和父亲曾经做为队友打拖拉机,才深切理解什么是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样的队友。可是父亲也会输。父亲笑了笑说:“做人不能总赢,要有的放矢。你老赢,谁和你玩?有输有赢,才是人生。”这句话,我参得透,却很难做到。大家说父亲会算,你手里有啥牌基本上知道个七七八八。父亲意味深长地说:“抓到好牌烂牌都不欢喜悲哀形于色,处变不惊前思后虑打好每一张。命运就像一副牌,有好有坏的时候,关键怎么样去出牌。让好的更好,让坏的变好。人生如牌,牌如人生。未到最后一张,都有可能翻转。”</p> <p class="ql-block">  父亲微薄的工资还是会挤出来家宴厂领导,母亲又不解,嘴巴翘的老高说:“同事也没哪个人单独宴请拍马屁的,大家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就你逞能。”父亲还是笑了笑说:“大家都请,领导会记得你?”父亲对同事也是诸多照顾,谁有个头疼脑热父亲顶班,车间有重活累活父亲顶上。后来,母亲被照顾分在厂里家属打杂工,再后来母亲会写字算数会选为厂搬运工妇女头目,上下都赞成。母亲其实会读书,打得一手好算盘字也写的好,可惜碰上了动乱年月,小学没毕业。在工厂,几百号的职工中,父母算是出类拔萃的。我也沾了光,骑着父亲的永久车在厂区横冲直撞,大家避之说:“老胡的崽,骑车慢点,莫摔着。”</p> <p class="ql-block">  九十年代,工厂已经在走下坡路。到1995年,开始改革承包制。父亲和几个能干的工友承包了翻砂车间,挥汗如雨。我们这时候,又搬了一次家,挪到厂区里,仓库后面。虽然是杂草丛生的荒地下面一排房几间屋,可是狭小的过道后别有洞天。有桃树,结的果特别甜。我住的房间后窗钢筋是松动的,我可以爬窗出去,窗后面是无线电厂。可以去顺些喇叭铜丝,然后去废品收购站。邻居住有保护处龚主任,他家有几位龚子,年龄相近,爬树淘鸟蛋的货色。邻居还有位大叔(姓名忘了),他条件不错,未育儿女,所以对我特别好,有好吃的都端过来。因为房子地势低,就怕下大雨。狂风大雨时,房间水基本上莫过膝,桌椅板凳什么的都飘起来。我和姐姐拿起盆舀水泼出去,像是玩游戏不亦乐乎。</p> <p class="ql-block">  可是我们是快活了,父母亲却是越来越辛苦,因为三个孩子都上初中,要学费要营养。老街的菜地还在种着,父母真的是起早贪黑没有周末。</p><p class="ql-block"> 有天夜里我在睡觉,突然母亲蹦瘸瘸回来了,哎哟不停到厨房。我起身探望,母亲被铁水浇到脚了血肉模糊,拿起酱油醋乱倒一通,我吓得闭上一只眼。没多久,父亲急切地叫着母亲也回来了,我看见父亲脏兮兮的手套捂着眼睛,有血水流出。我惊恐的闭上双眼。</p> <p class="ql-block">  母亲皮外伤,脚踝处留下了狰狞的一大块疤痕。本来没这么大块的,医生说当时不该倒酱油醋,你当这是卤脚啊。而父亲伤及要害,被送往鹰潭一八四医院。父亲住了好久的院,后来晚年父亲视力模糊,是这次留下的后遗症。还好鹰潭有位堂兄在,有点社会地位。印象中这是父亲第二次住院。第一次是在外婆家,父亲突然晕倒不省人事,医院挂了几天盐水也不行,民间看花书请大神也无效。后来,陈伯知道了派专车接父亲去地区第一人民医院,请最好的专家诊断,才转危为安。专家说:“还好送来及时,晚上个把时辰,就要去见马克思了!”父亲醒来微弱地对陈伯道谢。陈伯说:“弟弟,我们哥俩不言谢。但是我要骂你,为什么不早联系我?”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p> <p class="ql-block">  父母亲也时常拌嘴,甚至打架。父亲是那种五分努力,五分达观的人,升官发财不是特别想。而母亲更希望全家能过上好日子,买菜贩笋厂里顶工外面搬货,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干活。父亲这时候快下岗了,已经是中年,无靠山积蓄技术,以后怎么办?母亲喋喋不休。父亲无言以对,唯有弯腰干活。</p> <p class="ql-block">  1997年,在时代浪潮的席卷下,农机厂正式倒闭,工厂卖给开发商。我们又搬家了,搬了啤酒厂临时安置房,上下两间一厨房,我们都大了,不好挤在一间,住房问题捉襟见肘。这安置房一住好几年,后来大姐嫁了抱大外甥也挤回娘家住,更是无立锥之地。</p> <p class="ql-block">  下岗工人的父亲和工友合伙转了家米粉加工厂,在粮食局后面的河畔上。我和二姐也去帮忙,刚开始生意不错,还养了十几只猪,因为有泔水粉渣可以喂。后来味道不行又不懂市场营销,最终败给了老牌蔑器厂粉作坊。那时我推着板车满街送粉,老刘师傅(合伙人)跟着收钱叫卖推销。我十几岁的小年轻,喜欢结朋交友,时常请客吃饭。那时几桌子朋友,到后面能得三五知己一生无憾。1998年大洪水,生意江河日下,我又亏空了很多公款。春去冬来,米粉厂撑不住了,大家算账走人。在米粉厂最后那晚,我们坐在空空的厂院,繁星点缀四野阒然。我打给父亲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烟雾弥漫中,父亲说:“投资了几千,被你吃喝光了,辛苦一年工资都没赚到。我也不打你骂你,希望你能吸取教训。交朋友眼睛擦亮点,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酒肉亲。”我有点难过说:“爸爸,别泄气,是你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父亲苦笑了说:“还有,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又打给父亲一支红塔山,父亲轻拍了一下我脑壳说:“臭小子,都山穷水尽了,还抽这么好的烟。”</p> <p class="ql-block">  读书放暑假,姐弟仨最喜欢跟父亲去抚州。先在抚纺刘书堂大伯家吃饭,陈金汤和汽车队帅水根伯伯也会赶到。三位矿上契若金兰的兄弟追忆往事,有笑有哀,我们小孩在外面玩的乐乐呵呵。抚州聚后便回到老家花门楼,大伯家都还要种地耕田,堂哥嫂大多在外建筑农民工。奶奶还在世,记得穿着浅蓝的襟扣布衣,小小的缠足脚,鞋子巴掌那么长。银丝头上盘个髻,说话声音洪亮。父亲送我们到老屋就回去工作了,池塘田贩河畔野原,那可是广阔天地大有可玩。老屋门前,黄昏时奶奶望眼欲穿扯着嗓子喊:“俊崽耶,死几回来恰饭哦。”奶奶炒的菜可咸了,两个豆腐果可以下一碗饭。柴火灶烧稻梗煮大锅饭,那焦黄锅巴酱油盐巴一抹,卷起来特别好吃。喜欢在四伯家住,门口有一个小荷塘。可以坐在木澡盆里去塘里面采莲子。比我大一岁的堂姐叫香莲,名字特别美。那些年的暑假,稻谷堆烧上艾草熏蚊,顺便煨芋烤薯掏来的鸟蛋。农村时常停电,大家搬竹床躺到外面,繁星满天萤火飞舞蛐蛐不住鸣。大家打着蒲扇,三国演义水浒传,中华民谣忘情水,家长里短国内国际乱聊一通。这是父亲的故土乐园,父亲想着老来叶落归根。</p> <p class="ql-block">  父亲爱钓鱼的,也会钓鱼。我跟着父亲翻山越岭只为去水库钓上一回。父亲选好一处撒鱼饵放鱼钩,开始老僧入定。我守一会没鱼上钩又去它处乱撒乱甩沟,折腾半天鱼尾巴都没看见,而父亲的水桶里银背跳跃,两小时才挪个地方。我不钓了跳到水里游个痛快,反而在近岸水草处摸到一条大鲫鱼。回来的路上父亲说:“钓鱼最忌心浮气躁,还有踱步喧哗。鱼是有灵性,能感觉到地面的动静。要沉住气眼不离漂手不离杆一心一意,气定神闲你就能感应到水里的鱼,它在哪里游动。”</p> <p class="ql-block">  花门楼,鸡鸣三乡,文风衰弱武运鼎盛。自古没出什么文人,倒是武将打师出了不少。古时有几座精美的武将牌坊(雕花门楼)树立在村口,远远就能望见。故名花门楼。传说太平天国太平军到花门楼绕着走,但村民太争强好胜引来杀身之祸。父亲说清末周边几个村打架斗殴输了,就使诈把花门楼练家子几十人,诱骗到大道观里,把门外死死堵住,然后放火把里面人活活烧死。只有几个人得以逃生,到后面武盛开始凋零。以前是有座很大的道观庙的,旁边的村就叫观前胡家,还有观后熊家。人没了,观庙也毁了。</p> <p class="ql-block">  父亲说我太爷爷是和日本鬼子挑斗,被刺死的。那是1939年五月的一天,太爷爷带着大伯来到镇上赶集。太爷爷挑着担牵着五岁的大伯,晃悠在人群里。突然人群骚动大家囔着日本鬼子来了拼命跑开,太爷爷正在给大伯挑个泼浪鼓,他耳朵背听不清状况,紧紧蹲下护着大伯。一眨眼膏药旗就到眼前,踢翻了太爷爷的箩筐,八格牙路的就要踢人了。太爷爷起身闪过,看清迎面的是两个矮墩墩的日本鬼子,明晃晃的刺刀端着。太爷爷看着箩筐里刚买的东西,被踩的稀巴烂,双眼冒火。日本人又是八格牙路上前揍人,太爷爷拿扁担一横,叫大伯赶紧跑回家。年近五十的太爷爷是个练家子的犟牛,日本鬼子把他的血性挑起来了。一个日本鬼子杀将而来,太爷爷扁担一粘一挑,击中了日本鬼子的大腿。日本鬼子哎哟一声再刺,又被太爷爷躲开还击。这时候另外的一个鬼子看出太爷爷有两下子,一并杀将而来。太爷爷上剃下滚左挡右劈,电光火石走了几个回合。日本的归队哨声想起,两个鬼子年轻攻势凌厉,太爷爷体力渐渐不支。再几个回合被刺中大腿肚子,血流不止倒地不起。鬼子受了外伤蹒跚走后,大胆的几个乡亲把太爷爷送到诊所,终因失血过多而逝。</p> <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不是也会些拳脚,我没看过父亲和人斗殴。堂哥都说父亲会功夫的,两三个人近不了身。父亲力气大于常人是绝对的,这我看得到。父亲却说四伯力气更大,年轻时可以斗狼擒牛,古稀之年后生仔也甘拜下风。想想看,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跟着四伯混,两兄弟没几把刷子那天天不得鼻青脸肿。后来父亲还浪迹在市里,没个几手自保,难以夹缝中生存。</p> <p class="ql-block">  那个特殊年代,姑姑们早早就许配人家或者给人家,然后换来媳妇。大伯比父亲大二十多,很早就出去闯了,然后把家彻底安在了外面。父亲也早早订了一门亲,他也没要,据说人家姑娘是练家子看上了父亲找上门来论理。父亲说我站着不动,你能弄倒我再说。姑娘踢踹拉顶,父亲晃了晃没怎么动。姑娘再使了几下劲脸蛋红扑扑的,父亲还是没倒地。姑娘最后在父亲肩上咬了一口,噙着泪走了。此后再无交集。</p> <p class="ql-block">  爷爷五十多奶奶四十多才生的父亲,父亲前面十多个兄弟姐姐,留下一半死了一半。父亲说他后面还有个妹妹送人了。幸存的五兄弟们大伯和父亲外面安家,二三四伯在老家。现在这个时代,父亲的名讳也无须讳莫如深。父亲真(学)名是胡春霖,这名字倒是文雅,中国最后一名状元就叫刘春霖。不过,你现在叫声胡春霖,父亲准没有反应的。他的喊名陪伴了一生,喊名是胡员仔,员园圆都行。后面父亲会玩微信了,取了个昵称叫胡员外,改了一字而天差地别。胡员外归田园居,是父亲这辈子的梦。</p> <p class="ql-block">  归田园居,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大伯把家安在了婺源,父亲把家安在了金溪,他们把花门楼的老根开枝散叶,他们把农民的身份转变为工人,他们把户口换成了城镇。他们是游离在故乡之外的人啊!大伯的魂牵着故乡的一缕炊烟,父亲的梦绕着故乡的一颗柳树。奶奶的老屋推倒了,也住进了山丘里,顺便带走了二伯。后辈的名字又镌刻在了石碑上,增加不少人名。我的名字在先人碑上加了个良,为什么中国人名多为三个字,因为有姓有名有辈。我叫胡俊良,堂兄弟中排行最小十三,堂兄(嫂)叫我老十三,侄子(女)称呼我十三叔,侄孙喊我为十三爷。洪新建全国世界凯仁人文省俊良,这是十三兄弟,倒背如流铭记于心。</p> <p class="ql-block">  老人在天年,父辈在稀年,而我到中年。前尘如海,古屋不在。想听一场雨,再无片瓦来轻弹。</p><p class="ql-block">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父亲很少回故乡了,因为我的缘故,他在胡氏家族面前黯然失色,成了黑白底片。似乎感觉像个罪人,愧对列祖列宗。视力越来越模糊,心里愈来愈较真,身体徘徊着彷徨,原地踱步探向故乡。四娘四伯知道父亲身体每况愈下,心情愁闷烦躁。我代父亲清明回乡祭祖扫墓,同声传递,我希望伯父母劝父亲多来故土走走,看看田园风光垂钓池塘。伯父母又盼望我劝下父亲多回故乡住住,聊聊风烟往事粪土当年。我们都知道,父亲有个很大的结,这个结要我解。</p> <p class="ql-block">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现在故乡再无父亲的一亩三分地,地理上的故土想办法还是能实现,心理上的故乡一去不复返。老榆树老柳树随着老人移植天国,新桃花新李花笑在新楼前。一代新人换旧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老生笑谈,饭后笑谈,喝茶饮酒笑谈,田间地头陌上笑谈。父亲很多年很多年以前,还是个屁小孩,要横刀立马做将军,让花门楼的牌坊再竖起一座。</p><p class="ql-block">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远.人村,村有家市亦有房,三百六十五天三百三十天村里安安静静,几位老人细数似水年华。炊烟寡寡淡淡,没有人烧稻梗了,柴火灶形同摆设,偶尔几根柴火烟撩拨乡愁。鸡不鸣犬难吠,叫声无人欣赏,涌到喉咙口的配音,又咽了回去。深巷青苔,老树枯藤,田园寂寞,夕阳趴在了一条河。</p> <p class="ql-block">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有尘光有杂物,乱一点脏一心反而是美好的,因为有生气人气。父亲有余闲,却无余心。人老了到处是樊笼,到处也是自然。界限是人定的,不是物定的。离开乡土近一甲子的父亲,故乡的一草一木已经烙印在他的脑海里心里。其实回与不回,归去来兮,也就是个形式。他心里有面明镜,如同小时候屋前那清澈的小溪小河,游满小鱼小虾小鹅小鸭。明镜里还装着儿时伙伴,他们叫囔着对父亲说:“员仔,你不是吹牛皮好会划水呗,那我们比赛看谁个一口气潜到对岸。怎么了,现在叫员外不会泅水了,认输了?”</p> <p class="ql-block">  人一辈子都在泅渡,是条上不了岸的鱼。我和父亲都是失去故乡,而又抵达不了远方的人啊!胡员外如是说。从员仔到员外,他走了一世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里路。父亲累了,身子骨缩下去了,可以与子同袍与儿同鞋。以前,我穿父亲的衣服是宽绰鞋子是落索。都说人是慢慢老的,我怎么感觉父亲是一下子老的,只是一晃间就白发苍苍躬腰塌背。人到七十古来稀,现在人到九十也不见得稀。父亲啊,他认老不服老,他还想为子女打下一片天,他还想像座大山守护我们,他还想天大地大老子也大。可是,他的气息跟不上,腿脚跟不上,腰背跟不上,甚至于走在路上,靠的是听觉嗅觉触觉感觉。</p> <p class="ql-block">  父亲很犟,他爷爷就犟到敢扁担和日本鬼子拼刺刀。我爷爷也很犟,我见过但没一点映像,因为他在我两岁多点就走了。父亲自己能干的事,哪怕筋疲力竭他也不会麻烦小的。他这几年都在和痛在纠缠抗争,不是痛到不忍受他不会去开药。前几年脖子上长了鹌鹑蛋,后面快成鸡蛋了,身体已经很不适了。才告诉在家的二姐,然后我才知晓。去医院,坚决不要小的陪同,陪同就不去。多方联系上以前有个矿友的儿子在医院主刀,叫母亲绑上家里养的老母鸡装进编织袋,再提上一篮土鸡蛋,和老妈搀扶着去到省城。来到省城咬牙打的士来到医院,现在电子时代,母亲完全是电盲,而父亲只会手机微信抖音电话。母亲逢人师傅同志请问劳烦,直言出门的世界太麻烦。在家千日好,出门一天难。刘姥姥进大观园,眼花缭乱洋相百出。幸好最终安排进了医院做手术,父母亲在医院兜来转去爬上爬下,电梯人多要等怕闷,情愿多走楼梯。父亲鸡蛋大的甲状腺瘤终于切下来了,还好良性。住了几天开了点药回家休养了。母亲知道是瘤,从此不准父亲吃鸡牛蛋甚至紫菜,做的菜更加是清汤寡水。母亲念叨说:“病由口入,清淡寡味是王道。人最怕生病,从病人到病房,这中间比跋山涉水翻山越岭还难。什么预约扫码排号验证……”</p> <p class="ql-block">  九十年代末,先是大姐嫁出去了,然后二姐谈对象。农村厂虽然倒闭,宿舍楼快盖好了。父母把单位宿舍楼卖了,再加上这几年缩衣节食省下的钱又到处借,凑起来在老街买了一幢单家独院。小学从老街搬出来,几年光景辗转几处又要搬回老街。上天给了一个行囊,你剥开一层一层又一层,最里层是兜兜转转,回到原地。好吧,又是破厨烂柜锅碗瓢盆,板车一车车地往老街回挪。别人家搬一次减轻一次,我家搬一次增重一次。母亲连筷子汤匙都舍不得丢,路上还顺些瓶子纸壳柴火搬到新家。</p> <p class="ql-block">  父母半生的夙愿得偿,终于不用再搬家了,有了自己的单家独院。老街小巷里,二层半瓷砖楼,别人早两年建好的出售。院子有三百平,房屋有二百多,树有二棵,房有六间。父母的脸上有光彩了,仿佛看见美好生活从新楼里溢出来。</p><p class="ql-block">什么是家?家,我们是一只只小猪(豕),父母是宝盖头(宀)。父母为我们遮风挡雨,我们在父母的庇护在茁壮成长,然后走出宀。大姐嫁出去,领着大外甥回娘家长住了。二姐也嫁出去了,这个家对于她来说就真正成了娘家。这个家只剩下我这一只猪了,我却费尽心思要跃栏而出,没多久就远离,一去千万公里,好多好多年。父母在新家也没享受多久,年齿渐长筋疲骨劳干搬运工已经不如壮年。况且我们姐弟不在家,搬运家族也就解体了。</p> <p class="ql-block">  父母亲去到南昌,母亲在亲戚家做保姆,父亲看工地。平时干粗活的母亲突然去到人家做细活,刚开始百般不适暗自流泪。没办法,没有母亲做保姆就没有父亲的看工地(老年人羡慕)。还好母亲的坚韧品质和勤劳品德赢得了主家的赞赏。主家是我表嫂,是善良殷实人家,只是对家里比较挑剔。父亲在外甥承包的工地看门,辈分大大家人前都叫舅公。人后都说,什么舅公,屁子公,管闲事。看工地也不好看,几百号人,钢筋木工泥水各个工种相轧,哪怕泥水工都是沾亲带故一个乡镇的,还得要再分江湖。小小的门卫室,吃饭时坐着站着圪蹴着围满了人,大家笑说:“没粮食吃的时候叫农民爷爷,有粮食吃的时候叫农民伯伯,吃饱了的时候叫农民兄弟,吃撑了的时候叫农民工。”</p> <p class="ql-block">  大外甥断奶了,大姐随老公去到上海打工,外甥的奶奶在新房里带孙子。多年后,我回到新家,憨态可掬的小外甥拉着我的手亲热地说:“舅舅,你回来了,我带你参观我的家。”父母亲看工地做保姆,逢年过节也走不开,他们都极少回家,除非天大的事。我也极少回家了,当初那么辛苦攒到一个家,原来只是攒到一幢没有欢声笑语的空楼房。</p> <p class="ql-block">  一身劳保衣的父亲总在农民工下班后,拿根一头绑着吸铁石的棍子,各个楼道像个英勇的排雷兵,在钢筋模板水泥丛里扫钉子,捡些饮料瓶。别人给父亲的好烟,父亲留给工头抽,卖的废品钱买个西瓜犒劳大家,对工友也是能照顾就照顾亲亲切切不以舅公压人。慢慢大家真心叫舅公了,收工下雨都爱往父亲那坐,听父亲扯犊子讲那文哥1967还有煤矿上的遥远往事。</p> <p class="ql-block">  母亲周六会过来住一晚,从亲戚家步行十来里路帮父亲洗洗衣服打扫下卫生。母亲是远行宁愿坐公交不愿做汽车,近程宁可走路不愿做公交的人。小小的门卫室,周六晚才有了家的感觉。门卫室堆满了建筑工具和材料,一张模板拼接的桌子,砖块摞起来模板一铺的床。四面漏风下雨淌水夏暖冬凉。父亲到工地后,再也没有好睡眠了。晚上要值夜,偌大的工地到处逡巡。有时太困了想睡下,喇叭声想起送材料的车来了。白天也很难熟睡,搅拌声塔吊声汽车声声声入耳,开门事关门事工具事电闸事,事事起身。欣慰的是,时不时工友过来侃侃大山,抽根好烟。最欣慰的是,周六的晚上,母亲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以前觉得唠叨很烦的事,现在很温馨。母亲睡在模板床上,父亲深情地看着微微打鼾的母亲,轻轻地拉上滑落的毯子。天上月正圆,几颗星星忽隐忽现眨眼睛,像是顽皮的孩子。</p> <p class="ql-block">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母亲得赶回去准备主家的早餐了,没有告别。父亲这时候可能还在巡夜,说贼子最爱在拂晓出没。父亲白天偶尔走出工地,走出尘土飞扬,走到赣江边。看桥下吹拉弹唱打牌聊天,看江岸垂钓甩钩鱼儿翻滚,路上高楼大厦,水中大船巨舟,餐馆里高朋满座,酒店内胜友如云。父亲点上一支烟,静静地踱步看着烟火人间,回到工地附近炒货店秤点瓜子花生。</p> <p class="ql-block">  二十世纪初,手机还不智能。父亲到处搜书拣报看。有些字是不认得的,父亲不会学母亲,看书还备个新华字典。父亲看书是看个囫囵,但父亲会讲,讲起故事比书里精彩多了。汉唐宋元明清,黄金荣杜月笙,横刀立马彭将军,改革开放邓小平。什么正史通鉴稗官野史,秘史趣闻民间轶事他也知道。父亲脑子很活络,可以由赣江扯到中南海,八一大道说到十里长街。</p> <p class="ql-block">  工地项目是省儿童医院住院部大楼,在南昌闹市区,周边南昌老街道环绕,毗邻赣江。工地向南几公里是八一广场,往北几里地是八一大桥,折东是经纬路沿江道,转西是人民公园中山路胜利路。阳明路、苏圃路、叠山路、环湖路拱卫四周。阳明路就不需多说,千古大儒,心学圣人——王阳明。叠山路位于南昌市老城区主干道老街,东起南京西路,西至抚河路口。这条道路的命名背后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意义。谢枋得,号叠山,是南宋末年著名的爱国诗人,以其诗文豪迈奇绝、自成一家而著称。他带领义军在江东抗元,被俘不屈,最终在北京殉国。为了纪念这位民族英雄,南昌市在1952年将一条道路命名为叠山路,以表达对其忠诚和爱国精神的敬意。苏圃路的由来与南宋时期的隐士苏云卿有关。苏云卿,南宋文人,选择南昌作为他的隐逸之地,在东湖之畔开拓废地,结庐围圃,种植蔬菜。他的菜园被称为“苏圃”,而“苏圃春蔬”成了南昌城中著名的一道风景——“豫章十景”之一。因此,为了纪念苏云卿,南昌市的一条道路被命名为苏圃路,该路南连中山路,北接阳明路,紧挨八一公园的湖边。</p><p class="ql-block"> 视线再拉远点,鸟瞰四方,还有豫章路象山路爱国路,墩子塘右营街马家池街,戴家巷筷子巷系马桩,公园点缀学校林立。</p> <p class="ql-block">  父亲的脚步也就只能到公园赣江,工地闹哄哄的,外面也是闹哄哄的。整个世界越来越闹,父亲有点急燥。快到知天命之年,两个女儿是嫁了,可是大女婿家境不殷,大姐都回娘家长住。二姐身怀六甲,可是二姐夫奶粉钱还没凑够。儿子就不消说了,不知在哪打晃浪荡。十几岁出来煤矿,35年一晃而过。拼来了家庭,拼得了院子,自己这生差不多了,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好像对不起儿女,还没一个成才,令父亲彻底放心。一家五口天各几方,幸福是不需要聚拢在一起。鸟兽长大了要高飞远走,小小的花草种籽都希望飘的远远落地生根。</p> <p class="ql-block">  住院大楼地上二十层,光地下还有好几层。初夏时开工,民工与挖机同下,挖机挖大活民工铲小活。乌鸦聚拢一堆,瞧稀奇呱呱乱叫。夏天多雨,好多活儿都白干,这边弄好打桩了,那边大雨一下哗啦啦,塌方下来,民工满身泥浆泡在水里。大太阳,浇灌混凝土,快四十度高温,身上汗就没干过,泥巴如龟壳在身体裂开。在这些青壮年的民工身上,甲骨文续写着五千年的艰辛岁月。</p> <p class="ql-block">  父亲这时候,也不能在门卫室躲雨避暑,要在地面上观察。哪里土方快松动,赶紧撤。哪里瞅着不对劲,暂停下。乙方医院负责人和第三方监理样板房里啃西瓜,甲方有这么称职的门卫在,那还要去现场看个毛线。父亲是报亲戚照顾之恩(哪怕门卫很多人耶眼馋)。讨好了乙方和监理,大家和睦相处,互相关照。毕竟这是个大项目,要三年五载才会完工。</p> <p class="ql-block">  干了几个月,地基才浇灌好,黑压压地 开始上大队伍。木工钢筋工瓦工是主流,还有水电安保等等。人越多,门卫的工作越难做。不是领导处理工作需要艺术,一个好门卫也需要,门卫几乎要和工地每个人打交道。不好的门卫大家觉得是看门狗,优秀的门卫大家觉得是乐善人。父亲爱喝茶,会茶(察)言观色,什么人什么品行怎么打交道,心知肚明。乙方医院第三方监理都被父亲的能干负责点赞。木工包工头丰城人,父亲在丰城煤矿呆过好多人。没多久就和木工包工头热络,大家乡音说话无障碍,又在同一个地方尿过。尿溶于水,都是一家人。瓦(泥水)工就不用说了,都是抚州老家自己人。但是反而自己人,都觉得要占点便宜,反而不好弄。难缠是钢筋工,这帮人不知道江西哪的,平时干活自己都会大吵大闹,斜眼看其他工种。工头更是趾高气昂,拿工具干什么都要钢筋工优先。父亲不卑不亢,门卫室也贴有工地规章制度,一切有法可依。何况父亲的背后是最大的工头还有众石匠。有时,钢筋工木工强横,监理也回来帮父亲说几句。该硬时要硬起来,该服软时要服软。</p> <p class="ql-block">  能让几大工种团结一致,最不满的是食堂。承包食堂的是大包头的大舅子,大家随大包头的儿子叫他舅舅。挂羊头卖狗肉,这还算是仁道的,地沟油好歹还是有油,槽头肉做红烧肉也没什么,饭菜里面吃出头发钢丝沙子甚至虫子,也没什么。食堂收的也不贵,比外面好的快餐多几块钱。工地安全条款,工友不准起灶架锅,抓到没收炊具罚款。工地霸王条款,只要上工干活的吃饭一律上食堂,不准外餐,抓到扣工罚款。</p><p class="ql-block"> 每次吃饭,工友们端着饭菜出来边吃边骂舅,大家是敢怒不敢食堂言。豪横如钢筋工,工钱卡在大包头那,和食堂过不去,那就是和钱过不去。有些工友私下里弄个电饭煲,炖个鱼汤肉饼。哪里有压迫(不公),哪里就有造反(反抗)。骑驴看唱本——走着瞧。</p> <p class="ql-block">  我在工地打地基时,就外面回来了。所以,那时候的泥浆暴晒挥铲打桩,我都亲身经历历历在目。我当时应该是从上海还是厦门回来?我大姐夫在大海,说是做生意,上海人叫小赤佬,或者是非法占道经营者。姐夫大多时候天未亮蹬三轮在水产市场贩鲈鱼,然后筐里套袋装水拿到菜场外的小弄堂里叫卖,价格便宜菜场好多,吸引一些贪便宜的买菜人前来。便宜到比拿货价格还便宜,大家可能会说,抚州年子做的是亏本生意。且慢,买鱼要杀才卖,不杀不卖。这是为啥?买客,且听老胡道来:“水产场,批鲜鱼也批死鱼,那死鱼就真便宜。死鱼破肚放黑冰袋,你来买鱼,我背向你杀。杀好鲜鱼就换臭鱼,这鱼大小长相一个样,鱼破肚啊又开肠,你能分辨那条是你挑的鱼?”</p> <p class="ql-block">  有些买客太精明,掉不了包就亏了,毕竟上海人觉得自己绝顶聪明,不消细看详察。我的良心总是不安的,姐夫说我们算仁慈的。你没见那些卖鳝鱼的,半斤是一斤,要过秤黑色袋子瞒天过海加上半斤秤砣,买客要亲手过秤,不卖。最是那卖甲鱼的,一番暗度陈仓箩卜换龟,说这龟王野,回家再开别被咬到溜了。买客回到家小心翼翼解开袋子,我靠,狸猫换太子,王八变箩卜。回去找摊主,几百块钱到手,摊主脚底下抹油——溜之大吉。</p> <p class="ql-block">  我们这些摊贩的天不怕地不怕上海人不怕,社区工商交警不怕,就怕大盖帽的城市管理执法队。一般巷子两头人家我们给钱贿赂,看见大盖帽赶紧预警,大家四处退去。我们好似泥鳅打滚在大上海四通八达的街街巷巷里,和城管玩着猫捉老鼠。有时,城管加大力气创文创卫迎接什么APCE爱派克会议,那就是大军围剿。几个巷子口都被堵死,大卡车开进来拿耗子。那场面,现在想起来心脏还砰砰跳,那天还好我摆在中间,早上起来右眼皮就老是跳。没摆在多久,就见两头人骚动往中间涌,大家拧袋提桶大家着城管来了。我一听赶紧端起鱼盆撤往中间巷子里。小弄堂里前面人又喊起来城管来了。大家慌不择路到处钻,碰翻晾衣杆踢倒煤球炉。上海人骂骂咧咧挥着扫帚赶我们:“瘪三港督小赤佬乡吾宁,脑子瓦塌了,不长眼睛噶……”我被两三个大盖帽追着喝着,猴子一般窜来跳去。跑进一处小弄堂,完犊子了死巷。灵机一动,赶紧把鱼盆放在一户人家池子下面,瞅见晾衣杆上有件外衣,套在湿淋淋的身上,好整以暇强走出来迎面就撞上大盖帽。两个大盖帽扭住我挣脱大叫你们干嘛?一个大盖帽跑进去找脏物,和弄堂人家发生龃龉,空手而出。我获自由了,看大盖帽走远战战兢兢走回弄堂里,小池那里在杀鱼了,高壮的主人家说:“小赤佬,还不快走,是不是要我叫城管回来?”可怜几十条鲈鱼,我才卖了两三条!</p> <p class="ql-block">  一般时候如果被城管抓到,罚款几百了事。特殊时期,给钱也不管用,办了居住证也不顶用。把你丢进运货火车皮里,拉到安徽江苏浙江到处,下到一处工厂砖窑,去给我免费干活。干满三个月走人,或者家人寄个两三千的来早点赎人。姐夫就被遣过一回,那次周末鱼虾鳝蟹进了好多货。他舍不得抛掉,人赃俱获被逮住遣到皖北。干了两个月多苦力,黑瘦瘦地回到上海。我们租住了斜土路的某条无名小弄堂里,弄堂口是摩天大厦,斜土路长长长横跨两区,这头走到那头要走断腿。小弄堂鸽子楼,住了五家十口人。我和姐姐姐夫算一家,姐夫的哥哥算一家,有个崇仁夫妻带小孩一家,阁楼上安徽夫妻带小孩一家。屁样大的地方,放个屁满屋飘香。门口有阴沟,还可以偷偷放泡水,大便只能折到附近街道的公厕里,来去一公里多。房东老爷叔住在对面小楼里,每天打打牌唱唱戏,抽着红双喜架笼玩鸟,脑壳上几根三毛绺绺像画上去的,任你脑壳晃纹丝不动。呆在小鸽楼遭罪啊,外面摆摊也是遭罪啊,这样的日子熬过了三五个月,再也熬不住了,我留下字条和姐姐说,我走了,父母那边我会去说,不会责怪在你和姐夫头上的。</p> <p class="ql-block">  脚板心抹油——我溜之大吉。同学朋友那走了趟,没钱也不好意思再蹭吃蹭喝。可能那时候我来到了工地上,厦门回来是后面的事。</p><p class="ql-block"> 宕开一笔,写远了还好绕回来。不过,大山也不会见怪的,虽然是写他的故事。大山还不是要花草树木、溪陵谷壑陪衬才能成就大山,要不然一座光秃秃的大山有没有看头。我和父亲又比如一个宅院,摊开来是两间,合起来事一家。</p> <p class="ql-block">  骑驴看唱本,言归正传。话说工地上看起来太平无事,其实暗流涌动。这天中午打饭,有个钢筋工碗里面可能又少又害,积蓄已久的怒气终于喷飙,把饭菜泼在了食堂人脸上。这食堂人是皇亲国戚,这还了得,太岁头上动土,一锅勺拍过去。旁边钢筋工看见自己人受欺负,这还了得不锈钢盆砸过来。食堂帮工三五个呼啦啦跑过来,左右工友齐呼呼拢过来。开干了,食堂太小打到外面。这边喊到:“王武,老子被凑了,你他妈还笑,赶紧过来凑他丫的。”那边叫到:“赵磊,你表哥被打了,赶紧过来帮忙。”工地上都是沾亲带故,各个工种间看不顺眼明摩暗擦。这秋老虎天农民工单身寡居的多,火气没处泄。这下,导火线彻底点燃了火药包炸了。开始时还是拳脚招呼,撂翻一人在地,地上满是家伙把式,抄起一件就上。到后来钢管板子榔头齐上,铲光棍影哀痛声肌肉噗噗声响彻工地。那天我好巧不巧休息外出了,父亲把工地大门紧闭,门卫室锁紧,里面有重武器。监理事里面反锁,文质彬彬的监理不可能干架,也不会劝架以免殃及池鱼。已经有人通知大工头,但无人报警。一般工地上出事,尽量内部解决。公子爷(工头儿子)很快带领社会人进来了,开始是劝,不听话的直接干到。父亲也在现场劝,但是棍棒无眼,手上腿上挨了几下。毕竟没有深仇大恨,斗殴慢慢止息。伤重的几个拉去医院,公子爷冷目一扫,钢筋木工泥水工头还有最开始打起来的几个人叫到会议室,其中有他的亲舅舅。</p> <p class="ql-block">  第二天,钢筋工卷铺盖走人,食堂贴出道歉信:本食堂郑重向大家道歉,今后望大家监督检查,绝不再用地沟油发霉米猪嫫肉槽头肉烂菜叶……</p> <p class="ql-block">  泥水工总监工熊俊後,大工头的侄子,大家叫他一支烟。他从清早安排干活到天黑检查收工,任何时候都在吸烟,吃饭时也是掐着一支烟。我算了一下,一支烟平均六分钟,一小时十支烟。除掉睡觉八小时,他一天十六个小时要抽掉8包烟!后来,他既然把烟给彻底戒了,真是能抽更能戒。一支烟的哥哥熊俊前拌灰工,单单瘦瘦五十年岁。一个早餐十个馒头三碗粥只能吃个半饱,辛辛苦苦赚的钱一大半只够填满肚子。我表哥熊保龙,现在想起他我一抹微笑飘在脸上。他比我爸还大十多岁,却高高兴兴管我爸叫舅,然后觍着脸像个小孩子拿个灯笼往父亲身前照。他以前做过小学校长,见人逗乐呵呵的,在工地上管理财务。我都不大好意思叫他哥,他却总是收工喊我说:“小表弟,走,去我那陪老哥喝两瓶。”当然是啤酒,我们酒量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