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忆父亲</b></p><p class="ql-block">今年的六月十六日是父亲节,二十年前的今天,爸爸永远的离开了我们。二十年后的今天,当时的一切仍然历历在目。父亲节又值爸爸的周年祭日,在过去的二十年里,还有两次。每到这个时候,心会更痛。</p><p class="ql-block">二零零四年六月上旬的一天,接到爸爸病危通知的时候,人几乎崩溃,整个心沉到了最底下,这是之前没有料到的。接下来的四天,以尽可能加快的形式申请办理了各项返程事宜,于六月八日早上,来到爸爸的身边。我差不多有三年没有见到他了,此时的爸爸已是异常的消瘦和虚弱,黄疸严重。我叫了一声“爸爸”,快步走向他,吻着他的额头说不出话,直到觉得控制住了自己的泪水,才抬起头,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吻我的爸爸。爸爸诧异的看着我,轻声的问:你怎么回来了?我说过来开会,顺便回来看看。在爸爸的病床边,我陪着他度过了他人生最后的八天。</p><p class="ql-block">爸爸常自诩“身体很健康”,每年的常规体检各项指标都在正常范围,没有“三高”的情况。即使身体有不适,也不愿意去医院看病,他最常说的话就是:受凉了,过几天就没事啦。没有胃口时, 就吃马丁尼。二零零三年底到二零零四初,他的身体状况变得越来越差,几乎吃不下东西,这才在春节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去了当时的空军456医院。检查结果显示爸爸患胃癌且已经是中晚期(3-4期)。这个结果对我们全家是个很大的打击,弟弟电话里告诉我结果时,我又难过又焦急。鉴于妈妈的心理承受能力,我们不准备告诉她,也不愿告诉爸爸实情,只说是严重的胃溃疡。二月四日,爸爸做了胃大部切除手术。3月18日开始做化疗。我因为签证的的原因,一时无法回来,这边的事全由弟弟弟妹及她家人帮忙照顾。我只能打电话给弟弟询问情况,每一次都提着心怕听到不好的消息。爸爸手术后的恢复情况尚可,曾有医生乐观的说维持3-4年没有问题,甚至更长。这给了我们极大的鼓舞,也充满了信心。</p><p class="ql-block">爸爸是如何度过接下来的日子,只有他自己知道。化疗过程中的各种副作用让他每天都处在痛苦之中。但爸爸以顽强的毅力忍受着,几乎没有在他人面前表现出痛苦来。虽然身体虚弱,每天还要骑上自行车,或者去菜场买菜,或者仅仅是出去转一下,即使是骑不动车子,也会推着车走一走,他总说每天动一动,慢慢会好起来的。爸爸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吗?弟弟和弟妹都曾看见他在翻阅有关肿瘤知识的书籍和杂志, 却又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他是把一切负面的情绪全部都埋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我其实是能感觉出一点不同的, 以前,我打电话给家人,如果是爸爸自己在家,他会跟我说很多话,自从手术后,他变的少语了,他是在压制自己随时会爆发的不良情绪。看似平静的日子只过去了2个月,爸爸就出现了严重的贫血,四月十六日,我在佛州开会时给爸爸打了一个电话,他只说了一句话就没有力气再说了。五月,情况便急转直下,复查的结果显示肿瘤复发了,化疗药物不仅抑制了爸爸的免疫系统,而且严重损伤了他主要器官的功能。五月二十六日,爸爸患胃癌后第三次住进了医院。</p><p class="ql-block">坐在爸爸的病床边,看着他消瘦又蜡黄的脸,我心里一阵阵的痛。他时而闭上眼睛,时而睁开双眼看着前方,偶尔也看看我,但很少说话。 我们只是时不时的没话找话,说上一两句。我看得出爸爸并不想多说话。重病和疼痛的困扰阻止了他语言表达的欲望,但在精神上他绝对不想被征服,早上,他都要强撑着身体自己去洗手间, 甚至不让我们去搀扶他。活下去的欲望使他强迫自己吞下难以下咽的药丸,吃下尽可能多的几口饭。他的身体被击垮了,但他的意志还在,仍然清楚的记得几十年前老战友的名字,并乐观地安慰前来看望他的朋友。跟医生沟通后,知道爸爸在世的日子不多了,并随时都有可能离我们而去,那时的悲痛是难以言状。看着输液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的滴下,就像沙漏在记着爸爸的时间,我的心里虽在流着泪,但脸上却还要挂着笑。原想记录一点爸爸生前的影像的,但一直带在身边的相机始终没有拿出来用一下的勇气。</p><p class="ql-block">从军一辈子,爸爸没有给我们留下值得炫耀的“卓著功绩”。常挂在他嘴边的一句话:我就是普通一兵。在我们眼里,爸爸真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从儿子变成父亲,又成为爷爷。一辈子他尽自己之力做好他该做的每一件事情。爸爸的一生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率真。他做事,认真,仔细。他对人,坦诚,热情。不说假话大话,不行阿谀奉承。了解他的人都会说:老吕是个好人。</p><p class="ql-block">爸爸又是性情中人。很长一段时间,爸爸和我们过的是分多合少的日子。即使在一起,我们姐弟俩与爸爸的交流也并不是很多。爸爸从未打骂过我,只打过我弟弟一次,但事后便懊悔不已。那时弟弟只有3-4岁的样子。然而, 当我们与爸爸面对面时,在情感表达上似乎总有一点距离。从很小开始我与爸爸之间更多的是写信交流,好像那样才可以畅所欲言,爸爸似乎也喜欢这样的交流。对爸爸的真正了解是在我们长大成人,步入社会以后。爸爸对我们的爱,对我们的个性塑造所起的作用,是在我重新审视过去生活当中的点点滴滴而渐渐明了的。</p><p class="ql-block">婴儿时期的我是个夜哭(女)郎,爸爸经常是晚上抱着我睡觉,白天照常上班,妈妈说那时他年轻身体好,晚上不睡觉,白天还有精神。当然,爸爸这样做的后果是导致我有了像魏延一样的“反骨”。</p><p class="ql-block">受传统观念的影响,很多中国人的骨子里有重男轻女的意识。 但爸爸对我和弟弟却是“一视同仁”,至少在物质上是绝对的“平均主义”,无论是分苹果桃子,还是糖果点心。有一件事我一直记得,那是我十一岁刚上初中时,早上6点多就要出门去乘坐送我们大院孩子进城上学的班车,有一段时间,我每天都能在书包里发现一个苹果。后来知道是爸爸晚上临睡前放进去的。八十年代初我在徐州上学,那个时候物质供应远没有现在这么好。我从小比较挑食,不吃肉,只吃鸡蛋,我常常用粮票去换鸡蛋。那时爸爸所属的单位在高密县,知道我的情况后,他便把给我提供鸡蛋的事揽下来了。定期去集市赶集,给我买上100个鸡蛋,用锯木屑填充纸箱,既抗震,又保鲜,还没有增加太多的分量。爸爸把纸箱打包的真真齐齐,结结实实。然后托人稍带给我。一直持续到他调离高密。</p><p class="ql-block">在关爱我们的同时,爸爸也注重我们的行为,在家里我们有一些家规,比如,尊重长辈,做任何事情都要守时,吃饭时不大声说话,不咂巴嘴。对所有的人要有礼貌,说话要算话,要有信誉等等。父亲对我们的爱和教导体现在日常生活的每时每刻,正所谓“润物细无声”。</p><p class="ql-block">爸爸只有初中文化,但他总在不倦的学习, 而且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对我们在文化学习上的开销,从来不计较。他说,学习用品再贵都要买。出差回来也常常会给我们买本书作为礼物。那是75年的某一天,爸爸回来递给我一本新出版的小说《新来的小石柱》,这本书后来曾火遍中国。院子里很多朋友来借书看,遗憾的是它再也没有回到我手里。在我们家最多的东西就是书,爸爸不仅影响了我和弟弟,而且也进一步影响了我们的下一代。阅读成了我们人生最大的乐趣和融入骨子里的爱好。</p><p class="ql-block">爸爸这辈子为我流过三次眼泪。第一次是在我三岁时,因为患急性肾小球肾炎,我被送往上海的空军医院,独自一人住在医院。当时我们家住在浙江的衢州,妈妈由于工作的关系,加上弟弟刚出生不久,无法脱身去陪我。爸爸当时在广西有任务不能回。二十多天后,爸爸要去上海办事,就来医院看我。他回忆说,他进到病房,一边走向我一边叫着我的名字,我开始只是怯怯的看着他,后来才扑倒他怀里,但一直没有叫他,不说话,也没有哭,只是依偎在他怀里。一看到我,他的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了。他说这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流泪。我当时就象个小要饭的一样坐在床上,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看着太可怜了,鞋子和替换的衣物都找不到。他说真的不知道我这样一个患着重病的孩子是怎么过的那些日子。虽然医院说我还没有痊愈,但我爸爸坚持要把我接出院了。</p><p class="ql-block">第二次是我即将离开父母出国学习工作,从上海回济南向家人辞行,在济南的火车站,爸爸妈妈一直把我送上火车。当列车开动时,透过车窗,我看见爸爸正不停的拭去流下来的泪水。那一刻,他是不是觉得拉在手里的风筝线突然断了,风筝从此无着无落?</p><p class="ql-block">第三次发生在二零零三年的十月的一天,那时候,爸爸知道我们全家会在来年的暑假回国探亲,他高兴极了。而同时,他应该已经患病了,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感应吧,他和我弟妹聊起了他的计划,他说一定要好好招待我们,要准备什么好吃的,要去哪里玩,非常具体。聊着聊着,他聊起了我的过去,爸爸一直就对我的成长经历怀着深深的歉疚之情,总觉得他没有给予我太多的帮助,而让我独自在外面闯荡。说着说着,他又一次落泪了。但心里在盼着我们不久的见面团聚。想不到,我们提前见面了。</p><p class="ql-block">二零零四年六月十五日早上,爸爸出现了严重的心衰,时而大汗淋漓,浑身都湿透了, 时而高烧不退,几近失意。一直到晚上,用了大剂量的镇静剂后,爸爸的情况似乎控制住了,但我们都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半夜以后,护士过来让我和弟弟去休息一下,我不想离开,这时爸爸也对我说:去睡一会吧,我没事。我一走进隔壁房间,便失声痛哭起来,往事像碎片一样在大脑中飘来飘去。我跪在地上,望着窗外,向着远方祈求着,盼着奇迹的发生。那一晚,外面雷雨交加,到凌晨4点时,雨停了,我以为那应该是个好征兆。</p><p class="ql-block">早上5点,我就回到了爸爸的身边,镇静剂让他始终大睁着眼睛。看到我进去,他说,这么早就起来啦?我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没想到,这是爸爸说的最后一句话。</p><p class="ql-block">上午8点多,爸爸昏迷了。我说不出一句话,心被紧紧的捏的生疼,喘不过气来。我握着爸爸的手不放,只想把他拉回来,我们就这么握着,握着。突然,爸爸的手用力的握紧了,并且越来越紧,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上午10点45分,爸爸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但他的眼睛仍然睁着,他有太多的牵挂系在心头,有太多的承诺没有兑现。</p><p class="ql-block">在最后的八天时间里, 爸爸和我没有太多的语言交流, 就像我小时候那样,可又不像,因为我们之间的交流已无需用语言来表达,一切尽在无言之中。爸爸真的没有给我们留下值得炫耀的东西吗?不, 他给了我们最有价值的东西:广泛阅读,让我们学会独立的思考;四处闯荡,让我们获得自由的思想。</p><p class="ql-block">我常常会想起维特根斯坦临终时的话: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Tell them, I‘ve had a wonderful life)。不知道爸爸当时怎么想,但他的一生应该是多彩的。愿我们每个人都有美好而多彩的一生。</p><p class="ql-block">手头还有一封爸爸写给我和我女儿的信,那是他二零零一年写的,也是他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封信。</p> <p class="ql-block">草叶</p><p class="ql-block">06/16/2024</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