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教的“网恋”生活

二黑哥

吴军坐在网球场侧边的凳子上，熟练地给学员喂球，不时提醒道：“冲上来，发力！”“脚蹬起来”“回位”“往上刷”。间或，他站起来，给学员做示范——侧身，右手发力，在空中挥出，右脚跟进……

一堂例行的训练课，吴军一丝不苟。完美！

初夏傍晚，天空晴朗，微风清凉，夕阳的斜辉将吴军刻画得生动而立体。工作状态下的他，是一天中最忙碌、也最幸福的时段。除了这堂教学课，他要同时照顾四片球场的球员。碎片化时间，顺手给一个年轻人的网球拍缠上手胶带（汗带）。这个熟悉的动作，让我记起，这十多年的汗带，也是吴教给我缠的。

教练这活，吴军干了近三十年，在这个小城市，大家都尊称他吴教。因为叫吴军的太多，他在名字后面特地加了一个备注，“网”。

其实，吴教的名字后面，还可以标注——一根筋、斜杠青年、金牌教练、劳动模范……

1

吴教祖籍江苏，他和遂宁的故事，要从1988年说起。

那一年，遂宁中石油体协组建的垒球队，急需专业教练，碾转找到省领导请求支援。

与此同时，成都体育垒球专业高材生吴军正等待毕业分配。他的父亲，1947年就参加刘邓大军做机要交通员的老革命，拒绝为儿子的工作找老战友说情打招呼。还说，服从组织安排，好男儿志在四方。他就是这样从江苏走到重庆的。

就这样，吴军被时任副省长韩邦彦的批示件，定向分配到遂宁。那时的遂宁，远没有现在的名气和城市竞争力，好多大学生不愿来。

车子跳，遂宁到。这年的夏天，吴教从成都新南门汽车站坐长途客车，一路颠簸，长途跋涉了整整一天，才到达遂宁。

“好男儿”吴军自从到遂宁这个“四方”后，他就没回家探望过父亲。他把家搬到了训练场。

沉寂四年后，1992年，川矿遂宁垒球队横空出世，夺得全国青少年组冠军，个人也被评为全国优秀教练员。出道即巅峰。这时，吴教才刚满28岁。从体院学生到冠军教练，吴教好像做了一场梦。

1993年9月，吴教继续领着这支队伍，代表中石油体协参赛，夺得第七届全运会第六名。一个四五线小城市的队伍，无疑是放了一颗卫星。

吴教早就计划好了，要将这个沉甸甸的荣誉，献给五年未见的父亲，然后大哭一场。

父亲没有等到这一天。三个月前，他因食道癌去世，临终前叮嘱家人不要告诉他，那时他正在紧张备战全运会。

吴教的父亲，可谓是一生坎坷。

父亲的老家在京剧样板戏里的江苏常熟沙家浜，爷爷一代是当地望族，拥有半条街的商铺。后来日本鬼子来了，商铺被烧，父母被杀，12岁的父亲成了孤儿，碾转接触到共产党，14岁参加刘邓大军，后被组织留到地方，安排到重庆万州工作。

吴教回忆道，“父亲一生刚直不阿，因对大跃进提了不同意见，直接被降级。1976年又在“反击右倾反翻案风”运动中再次提了意见，这一次就被打成坏分子，下到乡镇粮站打米。”尽管这样，父亲也从不申诉个人的委屈，他选择相信组织。不久，吴教的母亲意外去世，留下四个年幼的孩子。命运多舛的父亲，吃尽了生活的苦。

后来，父亲落实了离休干部政策，安贫乐道在农村终老一生。

父亲的离世，让吴教悲伤不已，那是他心上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他唯有将思念和泪水，倾注到垒球场上。

如果沿着这条路继续走，谁都相信他会带着队伍走到国际赛场，为国争光。

转折点出现在全运会结束后。1994年，中石油体协解散，垒球队解体，辛辛苦苦带了多年的球队，说没就没了。吴教蒙了。当时的垒球不是奥运会项目，从国家，到地方，都重视不够，他能说啥呢！

过往的辉煌消失得无影无踪，吴教喝了一台大酒，和垒球告别，摇摇晃晃回到川矿子弟中学。命运的齿轮拽着他，连同他的理想抱负，坠入谷底。

如果就此沉沦，那就不是吴教了。他没有沾过父亲的光，却承袭了父亲性格上的硬气。迎着人生的低谷，吴教很快又玩出新花样，组建了遂宁第一支棒球队。妥妥的斜杠青年啊！

好消息也接踵而来，垒球项目进入雅典奥运会，他的爱将米仁蓉代表国家参赛，获得第四名。

2

和网球产生连接那年，是1997年，吴军33岁。那也正是民众思想大解放的时期，央视开始直播国外高水平的网球赛事，吴军看得心旌荡漾，心驰神往，花了一个暑假，回到母校学网球。

然后，吴教无可救药的“网恋”了，并轻松考取了国际网球TIF一级教练。这个证很难考过的。“但凡喜欢上了网球，完了，垒球，棒球，都比不过。都怪网球太撩人。”

也是这一年，在市老领导蒙健的力推下，遂宁成立网球协会。老人家身体力行，还在85岁高龄上，参加网球比赛，推动遂宁网球运动。受他的鼓励，吴军成为吴教，开始为市民免费培训。

这一免费就免了几十年。

最终让他走上以网球为生的催化剂，缘于史上最冰冷的“国企改革”。2000年，中石油川矿改革稳步推进，川矿子弟校也面临管理主体调整，教职员工人心惶惶，学生流失严重，像深秋枝头的树叶，一天比一天少。操场上安静下来。

吴教不想在学校混日子，没给家人商量，就签字走人，成了社会人员。先斩后奏的代价蛮大的，岳父岳母晓得他下岗了，愁得吃不下饭。“真是一根筋啊，人家混得，你就混不得？”

铁饭碗没了，一个大男人，无所事事，靠老婆养着，吴教心里发慌，甚至计划开个饭馆，或者理发铺。回忆当时的艰难，他说：“真不知道何去何从，又不甘心在原岗位耗着，连做梦都是悲壮的。”

“但我还是不后悔，我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多年后，吴教把这次“出走”，归为镶了金边的乌云，暴雨过后逼出了网球界的他。

出走，也需要底气，吴教准备好了。球友们形容他年轻时打球的彪悍——抽球那一个狠，突然轻吊一个网前，再来一个底线，又回一个网前，兼具老熊的力量，豹子的速度，狼的狡猾。

认清现实窘迫后，吴教开了一家“网球天地”专卖店，周边是游戏厅、内衣店、餐饮店。在弥漫着游戏厮杀声、刺鼻的油烟味的店面里，曾经的人民教师当起了推销员。

“他呀，死要面子活受罪，又不好意思去兜售，更不好意思催欠款。”他的球友回忆道。吴教开始在党校球场、西山球场教人打球，谁买球拍就免费教。

吴教没料到，球拍卖得不多，学生却越来越多。喜欢他的理由是，不收费、教学认真得近乎痴狂、甚至倒追着学员练习。他从球迷的热爱中，隐隐约约找到了职业归属。

吴教回忆道，做个体户期间，他也不是没面临过诱惑。球友中不乏社会各界、三教九流，吴教认识形形色色的人，有人邀他做工程赚大钱，也有人劝他去高校教书。后来，他动心了。

先是和朋友合伙做橱柜，一头扎进去后，因为不懂行，血本无亏，老婆省吃俭用给他补齐了几万元亏空。

此后，又参与做工程，成都东二环万达电影城的梯步钢结构，就是他和合伙人做的。活路倒是做得好，结果利润全部被人骗走了，白干一场。吴教劫后余生，庆幸道，“还好，骗走的只是利润，工人和材料商的费用还是保住了。”

一句话，道尽吴教骨子里的情和义。

栽了这两次跟斗后，吴教清醒了。恰逢中国移动招兵买马，做全球通网球俱乐部教练，身份仅仅是临聘人员，吴教依然迫不及待报了名。他越发觉得，自己离不开网球，像武林高手离不开江湖一样。

2008年，吴教在接触网球9年后，终于实现了天天泡在球场上的梦想。他再没有“三心二意”，选择与网球从一而终，并努力朝着习惯性优秀网球教练狂奔。

由铁饭碗到临时工，他也是我身边少有的活得任性的人。

3

吴教迅速找到了同行者。涂教也曾是垒球教练，吴教把所有学习资料交给他，后来涂教转行成功，主打了遂宁的少儿网球培训。何二哥，有演员的外型气质，打球技术写满了云淡风轻；老五兄，痴迷网球，打法变化多端。他俩在吴教的带动下，组成了教练三人组，开始带成人学员。

痴狂的教练，自然带出了一群彪悍球迷。吴教还建了个庞大的“移网情深.追球到底”网友群，自任群主，带领球友们集体网恋，群里经常闹麻了。

遂宁的网球很快就出圈了。

我曾经的混双搭档、大师兄就是这么练成的。此刻，他正在以奋不顾身的速度，救底线球。这位运动狂魔常年泡在球场，精通网前网后，前场后场，我和他相比，算是大熊猫跟小熊猫的差距。比赛时，我只需防守四分之一的区域，四分之三的攻防都被他包了。他还诲人不倦，帮助教练以老带新。

女球友雪宁，一名六十岁的中年少女，她是吴教最早的一批学员。我的第一个教练老五兄，建议我围观一场雪宁的比赛，他笃定我会爱上网球。

结果他赢了。

那场比赛，阳光从弧形屋顶投下来，染透了雪宁窈窕的身段。既可以和男选手分庭抗礼，还能玉树临风，我当然被征服了。

2010年我先后拜师老五兄、吴教，正式学习网球。配齐了雪宁装——白色的球鞋，黑白配的网球裙，腰背上夹了一个白色网球夹，额头上一顶白色网球帽，英姿飒爽。

雪宁的带动力，让好多围观女性将血流成河的麻将，改成打网球了。遂宁的网球场，开始活跃着穿牛油果绿、长春花篮、胭脂红网球服的女性球员。

球友幺妹学网球，既受雪宁感染，也被吴教的一段“广告词”打动：不单为技术，网球回馈给你的，还有友情、汗水、健康、心态。

那时，幺妹身体不太好，她开始跟着吴教打球。阳光明媚的下午，静谧清冷的夜晚，吴教给她喂球，幺妹放下所有烦忧，只管专心致志迎击，每次挥拍都充满力量，网球在空中划出的优雅弧线，就像起伏的人生。

她这样评价吴教——“教网球，又不止于网球。”

事实上，吴教对每一个球友态度都好，无论哪个阶层，什么职业，很多下岗工人、家庭主妇，半大孩子，只要找到他，他都尽力给予辅导。结束后，他又会和你充分的总结和道别，我们都觉得太客气了，但每回都是如此。

常常有外地球友慕名而来，吴教不忍他们扫兴而归，额外增添了很大的工作量。吴教依然不收费，说公司给自己发了工资的。这让我们看吴教，个子不高，却需要仰视。他说，这是父亲要求的，经济上要硬扎。

前几年因为疫情，网球场门可罗雀，吴教很操心。现在，打球的人越来越多，球友常常自发组织比赛，吴教更操心了，可他挺高兴。

当看到我这个网球拍趴在角落吃灰的人也来得勤了，他笑得嘴角上扬，发自肺腑。在我看来，这是对本球友最好的嘉许。

他曾经批评我的那句话，“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我可没有忘。

4

这一两年，吴教的教学方法更时尚了。去年自学了视频制作课程，把球友的打球视频剪辑后，分发给我们课后复盘。背景音乐用得最多的是《追寻》，听得我们热血沸腾。今年，又在研究AI技术，打算为他的教学升级。球友打趣说，一颗网球界自媒体星星正在冉冉升起！哈哈！

不仅如此，吴教在勤勉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经常追着球友补课。比如，本周预约的一堂课，吴教带完我后，哈哈，他又给自己加课了，劝和我一路的朋友海狮也练练。

海狮已多年未打，跃跃欲试上场，球老是掉在网前，连我这半罐水水平都不忍直视。吴教胸有成竹，不厌其烦示范，笑眯眯的帮他纠正。半小时后，拨乱反正，海狮能正常打球了。

追加课练完，可以到此为止了吧！吴教继续盯着海狮，大有强行招他入赘的倔强。“要坚持哈，想打球了来找我噢！”

吴教“网恋”陷得深呀！他该不是把每一个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列为他的发展对象了吧？发现这个“秘密”，原谅我不厚道的笑了。忍不住喊话吴教：劳动模范，教人打球真的很累的，给乒乓球、羽毛球、篮球，也留点苗子吧！

他的妻子罗老师不认可这种行为，发出了连珠炮的“灵魂拷问”。“他这不是无事找事吗？扭到人家烩（强迫人家干的意思），人家接受他的好意吗？”

拷问归拷问，罗老师一边嫌弃，一边不离不弃，只道这辈子爱上了一个不回家的人。吴教岔开话题，开始甜言蜜语。“我们家买房子，楼盘老板也是球友，诶，她硬是没有喊我去打折，我老婆理解我。”“我儿子传承家风，成功走四方，去了海南工作。”

心中有爱，方能致远呀！

三十年白驹过隙，夕阳的余晖下，吴教的白发越来越盖不住了。他掰着指头数变化——

最初的球场，惨不忍睹，泥沙盖地，一天打下来，球鞋里倒出一把沙子。现在，东西南北，五个县区，标准化球场都有了。

精英网球、立美网球、少儿阳光网球，等等，一大批网球俱乐部雨后春笋，网球运动飞入寻常百姓家。

球迷团建也如火如荼，犹记得，满天星光下，钟一拍、米大师、凯哥、道军、彩虹妹妹、蒋师、肖兵、杰军、涛哥、学哥，等等，以球会友。门卫张大姐给球友拌凉面，煮稀饭。

遂宁一年四季都有各级各类比赛，最好成绩进入全省前三。

吴教把这些变化归功到蒙健、魏福友、刘思俊、赵晓云、体委何志亮、已故的柴应荣、何绍贵等老同志，“他们一分一厘的攒钱，建球场，培养苗子。我们都是站在巨人的肩头上，享他们的福噢！”有一天，吴教也会成为他口中的巨人。

“每次穿上球鞋，拿上网球拍，我就很开心，甚至笑出声来。”老骥伏枥的吴教，从未想过懈怠，他像雄心万丈的老狮子，领着家族成员，穿越千沟万壑，历经千辛万苦，只为让更多人爱上网球。

这样美好的网球时光，值得最深的热爱。

（本文2024年9月刊发在《川中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