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风歌

　　“老爸，你看！”

女儿大学即将毕业，这天在广州城游玩，突然微信发给我拍下一张民国时期的著名建筑图片。

我当然认得，那是南方大厦，“南国明珠”，中国最早的“摩天大楼”。这可是广州标志性的建筑。

“我五岁我就见过了！”我自豪地向女儿的微信嘚瑟着，记得那时候，父亲曾让我骑在他肩膀上，往上看，说“你看，高不高？”我极目仰望，居然没看到顶……。

对于生长在粤北山区的我来说，1980年的南方大厦，已经是好高好高了。那时广州根本就没有什么高楼，而人民大厦，也就是爱群大厦，算是最高的。

突然间，五岁时到广州的点点滴滴浮上脑海越秀山的五羊雕像，广州动物园里的大象，老虎，长颈鹿 。猴子山的猴子好调皮，经常引得人们大笑。当年猩猩是活着的，我还给他扔过香蕉，那时是可以随意喂。后来猩猩离世，在动物园正门给它雕了座像。还有海珠桥的铁架子，镇海楼的炮台。有一种在两条滑溜溜的铁轨上走的，很长很长，叫火车。

那一年我五岁，广州很大很大。

“哇，老爸，你那么小就去广州玩啊”。我正滔滔不绝地向女儿嘚瑟我五岁那年的奇遇。女儿突然说，“是爷爷奶奶带你去的吧？”

“对啊！我五岁啊，难道自己去吗？当年，阳山到广州坐车可是要近十个小时，到清远的渡船以前，都是弯弯曲曲的山路，都是沙。”我也知道，跟这个零零后的宝宝说80年代的事，简直就像是讲抗战神剧的故事。她如何体会得到。

“小时候爷爷多疼你，你都没带我去过那么多的地方呢。”

“你们现在怎么还经常吵架呢。”

突然听女儿这么说，几乎脸都红了。我尴尬的笑着，“没有吧，我们哪有吵架？…小孩子，懂什么呢？”

“我早就不是小孩啦，早就看得出来的，你们一把年纪，就是不懂事，有什么好吵，以后尽量少点吵架啦！”

我愣着，正想辩驳些什么，谁知道女儿发个微信表情过来——父亲节快乐，睡觉啦！留下我突然感到空荡荡的，微信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

原来今天是父亲节，耳边总响起女儿那句话“小时候爷爷多疼你”！脑海久久不能平静。

原来5岁的时候我已经逛了大半个广州城了！父亲带着母亲和我，在广州旅游了大半个月。

阳山，粤北山区的偏远小县。70年代末，我们一家在阳山更偏远的杨梅镇。我们住在镇上的街道边。无非是公路两旁有几间稍像样的青砖瓦屋子，前面是公路，后面就是山，有很多很多树。有一条清澈的小溪经过。父亲勤快，砍开几根大竹，挖成槽状，把溪水引进厨房，哗啦啦日夜不停，看来我们家是最先实现了自来水，这自来水不但不要钱，还不停地流，偶尔钻进来一些小鱼。有一次，居然顺水钻进来一条小蛇！

屋后有小片地，父亲又把它垦了，妈妈种上各种是蔬菜，成了小小菜园。我开始认识了西红柿，茄子，南瓜，还有一种叫不上名特别甜的瓜。母亲去菜园时，父亲也帮忙。小小菜园成了我和弟弟的儿童乐园。那时我的玩具也很多，飞机，坦克，大炮，汽车，都有，最好玩的还是像广州见过那种玩具。

杨梅镇没有一台黑白电视机，但公社一个大空坪经常放电影，露天的。看得最多的是《上甘岭》，《我的祖国》居然也学会唱，虽然并不懂歌词。看《闪闪的红星》，叔叔们老是说我像潘东子。还有一部叫《小花》，后来才知道，电影里的三个主角，是唐国强，刘晓庆，陈冲，原来五岁我就认识他们了。1980年，小镇虽然偏远，但露天电影是很热闹的。旁边也有卖瓜子的，还有西瓜切开了卖。我和小伙伴们到处打打闹闹，还捉迷藏，父亲在电影机旁边和人聊着也不阻止我，只是远远看。有时我吵着哭着要买西瓜，父亲唬我，晚上刚吃了乌龟汤，你现在又吃西瓜，那肚子里的乌龟会活过来的。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在镇上是带着民兵队长，训练民兵的。经常看见几对个个背着枪的，他们整整齐齐地排成几队，听父亲的口令，训话，看父亲演示如何打枪。休息期间，他们经常逗我玩。我还亲眼见过一群人围着看父亲开机关枪，就是电视剧那种歪把子，突突突，声音比鞭炮响多了。

后来再也没有亲眼见过有人打机关枪了。

因为不久我们离开了杨梅镇，跟随母亲回到外婆家的学校附近住，父亲搞起了小农业来。我年纪尚小觉得这些小鸡小鸭非常的新鲜好奇。但也感觉到，父亲好像脾气不好了，脸色没有了之前的意气风发。

慢慢的我懂事了，知道父亲工作上有了变故，离开了单位。

父亲会打我。最痛的一次，是小学数学考不及格，父亲拿长长的烧火钳，打在我膝盖上。瘀肿了。

初中时，父亲已经在水口镇的一间化工厂上班了。父亲依然是非常的勤劳，上进很快，又是厂里很多人围着他转悠。但脾气好像还是没改，有一次我政治考试考得不好，他突然好像变了个人，又想打我，终于忍住了，拿铁锤子在一张旧台机是叮叮当当敲个不停。当时我真吓着了。

“我这是为你好！”讲了一通半懂不懂的道理后，父亲怒吼。似乎是说读不读好书将来会如何如何。

从那时起，我学习一直很努力。也不知学习为了什么，总觉得考差了，父亲会发脾气。但毕竟不是学霸，所以成绩时好时坏，直到上了大学，入了单位。几年后，遇上了下岗潮。

我和父亲都不能幸免。不同的是我是主动下岗的，当时下海也是一种潮。我想趁着年轻，想拼一把。算是随波逐流吧，自己开了间小商店。 而父亲刚刚在厂里升上领导的位置，厂子又要解散了。父亲下岗，突然又没有了工作。很多时候，在店里帮忙。

我和父亲的命运竟然走到一起！

90年代的小生意，也不是一帆风顺。不过有时很好赚钱，白天围着一大堆顾客，晚上整理钞票，也是爽爽的感觉。但霉起来也是毫无征兆的血亏。就这么赚赚赔赔，跌跌撞撞，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之间，我结婚成家，生娃。和无数底层拼搏的草根一样，逃不开的房贷，车贷，各种学费杂费物业费纠结着烦恼着。

2017年，母亲仙逝。之后父亲更是渐渐性情大变，孤僻，执拗，沉默寡言。基本不和我说话，现在唯一的交流方式好像就是发脾气了。

父亲越来越任性，经常是给我造成很大的损失。为此我们争吵得更频繁更凶了。他经常也是那句，“我这是为你好！”

这显然不是为我好，毕竟造成的经济损失是明显的直接的。

懂事的人，往往承受的更多！我知道这是父爱，应该无可厚非的吧。不知不觉，几年又过去了。父亲慢慢变老，也变得越来越容易发脾气了。我们之间各自争吵也越来越频繁。不知是否我远远达不到他的期望，父亲就有意无意经常拿我跟这个同学比，那个以前同事的儿子比，还有以前的认识的谁的小孩比（当然，都已经是当了爹妈的了）。说人家厉害，就我不争气！不但跟我说，还跟隔壁邻居都说就我不争气！他拿来比的人，不是官，就是富，要么就是好单位。反正都是时代的幸运儿。而他的理由就是恨铁不成钢，望子成龙！堂而皇之。

原来父亲一直对我的不满，颠倒是为了这个！

突然觉得父亲这是中毒太深了。环顾自己小店周围，小贩，商店小老板，地摊三轮，快递小哥，世上大多数人，哪个不是在为生计而奔波劳碌，他们都不算争气吧，他们的父亲全部都生气吗？再细想，自己家庭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也算是温饱不愁衣食无忧了。也算是有车有房有物业。如果不去跟别人比。起码比小时候丰富何止百倍。人生短短数十年，何必为了争气二字，一直闷闷不乐呢。其实我也知道，父亲很焦虑很不甘。他年轻时曾经是颐指气使，突然有一天被迫离开单位，后来又通过努力拼搏在国营厂谋得半官一职。又突然一天，下岗了，解散了。事业又跌落谷底。心里的落差可想而知。

儿子就是希望。父爱如山，但山太重了，是会压得喘不过气的。很久以来，我也一直感到无比的矛盾，郁闷苦恼。因为这种相处方式明显是不好的，起码对家庭和睦是有害的。这样长期的负能量，长期的争吵发脾气，对家人身体健康也是一种损害。很多人突然身体崩溃，还不是长期家庭矛盾的抑郁吗？而且，家里没有欢乐，没有笑声。又谈何幸福，又谈何都是为了我好？又谈何父爱？

但这些道理，父亲或者不知道，或者是知道了也置之不理。他觉得恨铁不成钢才是对自己家人的爱。大约他的观念，爱孩子永远是无可厚非的。

我想大部分的中国父亲也是一样。中国式父子，父亲都是深爱着自己的孩子的，但不懂如何相处，不懂尊重，更不会换位思考。绝大多数的情况都是冠一个爱孩子的名，任性自己的情绪，从不考虑孩子需要什么，却要求孩子到达自己都到不了的高度，从而经常造成家庭的矛盾和冲突。 不单是父爱，包括母爱，恋人的过分限制，朋友的过分关心，所有的都一样，如果超过了必要的界线，往往都会造成或深或浅的精神伤害。网上经常见到有年轻人因事业感情受挫欲寻求短见。其实，家庭的不和谐，没有温暖感，没有幸福感，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诱因。一个家庭的温暖，往往会是他们最后留恋人生的理由吧。

能引起一个年轻人的轻生精神压力，难道危害还不够大吗？

记得早前郁钧剑在寻亲节目中曾经评价一对闹僵了的父子，说孩子不懂父爱，爸爸不会故意伤害你，你要水果，父亲恰好口袋里只有糖。你就以为父亲不好了，其实只是父爱的方式不对。父亲也不懂孩子，孩子明明渴了需要吃水果，你却硬塞给他一块糖，还逼着他吃，还以为自己爱他。生活幸福其实很简单，真不需要那么多的出人头地，不需要太多的精神内耗。比起过要儿子要女儿过什么人上人的生活，其实和家人的和睦相处，就是最大的父爱，最大的幸福啊！

这道理，女儿都懂，我们就是不懂。

现在大学毕业的女儿突然说我们不要吵架了，我蓦然醒悟，原来，生命已过去了大半，女儿已经长大成人。而我，父亲，不知不觉的老去了。

是时候应该放下了。

父亲节又到了，对父亲关心又不知不觉的强烈起来。最大的愿望是父亲身体健康，从此放下精神内耗 。

当夜梦乡，不知为何我又回到了五岁时父亲开辟的那个小菜园，那里开满了各种菜花，五彩斑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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