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起一生

陈卫星

爱如山，爱无言，于泥泞中走来，于尘埃里开花，你的背影让我感觉如此踏实，温暖而又心安。

——题记

有时候成年人的崩溃就在一瞬间，许是妈妈不经意间的嘱托：以后我不在你要记得如何做，听到这些话我揪心的疼痛，眼泪止不住就要夺眶而出。许是瞧见爸爸每天都在找东西的路上，记性越来越差，越来越健忘，我的眼里有化不开的忧愁。

人到中年以后，就会变得特别恋旧。时不时会想起童年的往事，回忆起小时候的点点滴滴，细节渐渐清晰不再模糊。父母身体状态一年不如一年，慢慢变得苍老，我无力阻挡时间前行，一种莫名伤感顿时涌上心头。过往云烟成雨，点点滴滴打落在我记忆深处，泛起层层涟漪，藏不住，忘不了，也不想忘。

幕阜山脉西北支脉，层峦叠嶂的大云山脚下，有一条蜿蜒曲折的长冲，名为抬头冲，那就是我出生长大的山沟沟。出门抬头，抬头见山，山上种田，典型的山多地少田更少，条件非常艰苦。

我们当地有个笑话：说一户人家上山插秧栽禾，栽到最后数一数，居然少栽了一块田，田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呢？百思不得其解，找了半天不得，到最后不经意拿起地上的斗笠，才发现，漏掉的这块田就藏在斗笠之下。

在那个种田上缴的年代，物质缺乏，养家糊口实属不易，家家日子都过得特别清苦。我家的水田有大部分就在高高的山背上。

爸爸在家排行老幺，上有六个哥哥，很小的时候，奶奶因病撒手人寰，他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得到母亲的疼爱。妈妈家境极度贫寒，兄弟姐妹众多，从小帮家里干农活，做事拼命，因劳累过度，身子伤了根本，虚弱便跟随了她一辈子。

爸爸十八岁参加“抗美援越特别军事援助行动”，从部队复原以后，安排在乡卫生院工作。经媒人介绍娶了妈妈，两人相依为命，报团取暖，好不容易把这个小家支撑起来。

妈妈吃苦耐劳，性格开朗要强，为人热情大方，待人接物得体有分寸，邻居左右都特别喜欢她。

只要不值夜班，爸爸都会在下班后步行数十公里，赶夜路回到家中。无惧刮风下雨，天气恶劣，无惧山路曲折难走。

我记得爸爸回家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候，他的身上腿上挂满了几只小皮猴，姐姐总是抢不过我。一家人于柴火炉灶旁围坐，在噼里啪啦声中，随着青烟袅袅升起的，满满都是快乐幸福。

趁我们睡熟，爸爸把水缸挑满，猪食煮好，帮妈妈做完一切零碎家务才开始躺下休息。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在我们熟睡中，又匆匆赶回医院上班。这一走就是十几年，风雨无阻，直到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一家才搬到乡上去住。

渐渐长大后才知道他心里每时每刻都在牵挂这个家，心疼柔弱的妈妈，惦记三个姐姐和我，唯独忘了他自己。这时才懂得父爱如山，父爱无言。

农忙时节，爸爸在山上打理农田，又到了吃饭的的时候，“幺崽，喊你爸恰饭嘞，”收到妈妈的吩咐，我兴奋爬上家门口的小小山头，来到空旷的地方，双手在嘴边卷起喇叭状，挺起胸，昂起头，摆好架势，深吸一口气，对准大山用力呼喊：“爸爸，爸爸耶，快点下来恰饭咯，饭熟了哦！”声音穿透力极强，传出好远好远。阵阵回声萦绕在我耳旁，回荡在我心头，许久许久。

打谷子的时候最是辛苦，家里就爸爸妈妈两个正劳力，最累的就数他俩。上山的路崎岖难行，有些地方是凿出来的石板路，凹凸不平，落差比较大，有溪流的地方就得踏着石头趟过去。

打谷桶拆开后，要一块一块搬运到田里重新拼凑，爸爸妈妈抬起最重的整体部分，二姐挑起箩筐，里面放着拆下的木板板和镰刀、水壶等一些零碎东西，三姐和我胳膊下夹着剩下的木板板紧紧跟在后面。

大姐一个人留在家里烧饭做菜，中午送到山上，一家人围坐在田头，地上铺满干净的禾草，就着山风和煦阳，就着田里的稻穗清香，就着欢声笑语，大口扒饭，干完农活后吃的饭，只觉无比香甜。

我们帮忙割禾，搬禾，推桶，爸爸负责打谷，妈妈在桶后忙着把谷子清理干净装进箩筐中。

爸爸用扁担挑起湿重的两箩筐稻谷，一趟趟下山，上山，下山，又上山。满头大汗淋漓，衣服湿透。哪怕脚步越来越蹒跚，呼吸越来越沉重，哪怕再疲惫不堪，也不吭声不埋怨，从来不叫一声苦。我们看到的永远是一张带笑的脸，细声细语满是宠爱对着我们说，“乖崽们今天表现都好得很呢，都吃了不少亏（辛苦了），晚上回家多吃点饭啊！”

打谷桶齿轮不停在转动，随着嗡嗡声响彻田野，谷粒纷纷扬扬洒落，一股浓郁的谷穗清香在空气中飘散开来，深吸一口气，我沉浸其中，陶醉不已，这种大自然的味道让我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太阳缓缓西沉，一家人互相打气，虽然腰酸背痛，脚步沉重，但是充满了欢笑，回家的路不再觉得漫长难走。

爸爸在部队时分配在连卫生队，他从零开始刻苦学习医学知识，努力提高自己的专业水平，这为他后来安置到乡卫生院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由于他对待看病的群众如自己的家人，细心，热心，负责，实诚，让病人感觉如沐春风，没有任何负担和压力，开了心门，暖了心窝，所以特别受乡人信任，尊重。

八十年代初期，乡卫生院条件艰苦，住宿环境也差，爸爸因为要两地奔波的原因，对待自己的生活极其马虎，宿舍没人打理，常有老鼠虫蚁出没，这也导致他生了一场大病，差点丢掉性命。

记得那是1986年的春天，爸爸回家总是感觉浑身难受，疲劳，头痛，腰疼，关节痛，像是感冒发烧症状。他开始没有在意，只是吃了几天感冒药，还是和往常一样在医院和家之间来回奔波，还是没有停下工作和家里的农活，可是症状越来越严重，终于坚持不住倒在床上，昏厥过去。

全家这才慌了神，妈妈急得眼泪止不住往下掉。伯伯们做了个简易担架，邻居们一起帮忙把爸爸抬到了乡卫生院，经过初步检查，因医疗水平有限，情况不明，又连忙转到县人民医院，最后确诊为出血热病。

万幸抢救及时，捡回来一条命。经过一个多月医治，吃了不少苦，瘦了几十斤，身体虚弱，精神大不如前。在爸爸住院的日子里，四个孩子独自在家，感觉天都要塌了下来，尤其是姐姐们，女孩心思细腻，天天泪眼汪汪，担心受怕，思念牵挂着爸爸。

记得爸爸回家的那天，我们抱着他大哭了一场。爸爸看着我们，紧紧握住几双小手，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微笑着红了眼眶。

村民们纷纷提着罐头，红糖，土鸡蛋等上门来看望他，那种质朴的善良和关心，让人心生感动，我想这也是平时爸爸妈妈待人以诚，与人为善的原因吧。

爸爸和善有涵养，性格很好，做事不急不躁，不慌不忙。在我印象里，从来没见他跟人红过脸吵过架。也没见他在妈妈面前说过一句重话，一辈子对妈妈唯唯诺诺，言听计从，一辈子都让着妈妈。

对三个姐姐尤为如此，疼爱都来不及，更加不用说打骂。因为我是男孩子的原因，对我略显严厉一些。生命之中能遇到一个脾气这么好，又这么疼我们的爸爸，是前世的缘分，是今世的幸福，是天大的运气。

以前不懂每次吃饭的时候，爸爸都叫我们先吃，他总是吃在后头，一直到现在也未曾改变这个生活习惯。

有好吃的夹在筷子上，一定要一个个问遍，老大吃不吃，老二要不要，老三呢，幺崽呢。小时候偶尔还有点不耐烦，说爸爸快吃吧，我们都已经吃过了。而今再看到爸爸一遍遍问起，一遍遍重复，心头的酸楚和感动再也抑制不住。

爱，不需要时时挂在嘴上，就在这平淡如水的日子里，三餐中，不经意地流露。自然而然，由心而生，一生未曾改变，念起就是一生。

爸爸，我要骑马马，举高高；爸爸，我要吃谷糖，买冰棒；爸爸，我要滚铁环环，玩木手枪；爸爸，我想看小人书，弹玻璃球…… 。

小时候盼望自己快快长大，希望时间快点走，而今只愿时间永远停留在小时候，祈祷时光再慢些走，可时光匆匆，听不到我的乞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