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集 父亲

明岩

父亲大人离去已近二十载，岁月依稀，那些残存在脑海里的对于父亲的记忆在这个特殊的冬月里慢慢升温发酵。它就像父亲手里的授课木棍时刻指引着、注视着我。

那年冬月十二月初一，未满16岁的我在异乡就读。似乎冥冥中的催促，清晨我较平时早早地起身，完成早习和功课，坐在课室里望见窗外老师急促的身影。那一刻，我就像空气里的水分一样在冰结。我意识到他是奔我而来。家讯转达让我即刻回家，我噙着泪不知所措。老师一旁安慰我说父亲无碍，但去无妨。然而，我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却侥幸地希望还能见着父亲一面。

父亲重疾复发已在长沙治疗半岁有余。月前去医院探他，未及推开病房的纱门，昏暗下我已见到父亲撅着羸弱的身躯跪伏在病床上痛楚的样子。

隔着门，我和父亲目光触及的那一霎，俩人已潸然泪下，这是我自懂事起仅见的父亲流泪。近前，父亲拭干泪水几欲起身却是乏力，病痛和药品已将他摧残到只剩下一堆瘦骨，蜡黄的脸上写满了不甘，孜孜的眼神望着未曾长大的我泪眼婆娑，一双大手握着我的手来回地摩挲，哽咽着没有更多的言语。父亲把无尽的爱无声地注入了我的生命里。

此番父亲住院甚是辗转，春节去外县老同学家，本不胜酒力却抵不住盛情，醉了酒，回后就有了病恙，被县医院的庸医误诊，延误了最佳治疗时机。父亲觉察不妥后去市医院检查才发现病势已恶化，几经周折转入省会医院，在这里父亲走完了人生最痛苦的里程，巨烈的疼痛令其长期跪卧在床，双膝溃烂却未曾哭喊一声,直至咬牙坚持到家，医护人员都为之动容。落叶归根，母亲说父亲靠着绝有的毅力让自己坚持到了家。她把父亲从车上背回家时，父亲还会喃喃地话语，躺在了自家的床上后须臾便再不能言语，溘然逝去却双目不闭。不孝的儿未能给父亲送终铸成了一生的遗憾。

父亲是一名中学教师，出生农民家庭，毕业于毛主席母校湖南省第一师范，为人谦逊随和，秉承国学思想，敏于行而讷于言，一生侍奉教育事业，兢兢业业，直至病倒在讲台。在母亲眼里父亲是位好丈夫，众人口中父亲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一个难得的孝子，开朗幽默，知书达礼。在我心目里父亲永远是一位严父，三岁令习字，四岁令习文，幼年的我几近找不到大多数人童年应有的快乐，也许我身上存有太多的劣习和戾气，虽是独生子女，却受了父亲许多的责罚。时至今日，我仍能深刻感受到父亲那严肃的神情、殷切的教诲、犀利炽热的目光，使我虽未成器却片刻不敢恣意妄行。

父亲一生勤俭，长年穿着深色中山装和时常有补丁的三节头皮鞋，一身洁净，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我第一次去医院探视，父亲认真盘点我的开支，认为有许多糜费，很是生气，戴着老花镜给我算出一项项生活细碎。幼不经事的我却不以为然，嘴犟反驳父亲苛责，现在想来甚是后悔。临行，父亲让母亲又添了些钱塞给我，怕我吃不饱也吃不好，嘱咐好好学习，只管吃好，但不许贪玩花销。父亲，若您健在，您会看到儿子按照您的要求做到了，谨以勤俭而治家。

我第二次去医院探视，父亲的情形似乎好了许多，见我来到仔细梳洗，认真穿好那套最爱的蓝色中山装和黑色的布鞋，拉着我在医院的院子里转悠。时值初冬，入霜的天气，外面裹着层层白雾，日已上三竿，很是温暖。父亲兴致很高，远远指向江中心的一个离岛，告知我那就是橘子洲头，当年他也和年轻时的毛主席一样，书生意气，激扬文字，粪土当年，湘江里畅游。父亲说待病好了，会好好地写作、著书，不枉此生。父亲，其实您不用著书，您也是一部儿子读不尽、学不完的经典书籍。那半小时的时光，父亲的慈爱令我终生难忘，饱含着就像儿时您抱我，用胡须扎我满脸的情形，温暖而伟大。

笔顿处，书案上放着您当年赠我的书帖，“德孝先行，为人师表”，笔迹工整有力。入夜的江风吹起帘脚，灯下似乎又见那一袭中山装、黑布鞋，手握粉笔、背靠黑板，父亲在讲台上指引着我人生路上风雨前行。



晶莹的泪光泛起，思念化作江岸阵阵潮涌。父亲，您在天堂安好？

明岩 作品

2013年1月10日 东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