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父亲

陈燕

<p class="ql-block">  父亲在世时,总觉得来日方长,父亲离开后才惊觉,他成了一种岁月,一份温暖的回忆……</p><p class="ql-block"><b> 1</b></p><p class="ql-block"> 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热的人皮肤生疼,农忙的庄稼人开始陆陆续续回家吃午饭,“哒、哒、哒”的马蹄声和赶牲口的吆喝声时远时近,路上尘土飞扬。</p><p class="ql-block"> 我和父亲僵持在马路上,我低着头,目光聚焦在那双破旧的花布鞋上,除此之外大脑一片空白。最终还是父亲先开口了,“兰兰,家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你妈病了,得有人伺候,麦子黄透开始炸裂在地上了,再不收就没了,这学还怎么上?”,我清楚家里的状况,可是我不甘心,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沉默着,似乎是一种无声的抵抗,只有这样才能有希望,父亲见我没吭声,只好长叹一声,这是他一贯的表现,在我的记忆里他似乎不会吵架,也不多说话,气到极点也只是叹息,从不骂我们,更不会动手打我们,最后无奈地转身离去,我看到他有些微驼的脊背在炎炎烈日下显得孤单落寞……</p><p class="ql-block"> 泪水不停的在眼里打转,我知道那一刻的我在旁人眼里不懂事、自私,可我真的不甘心,我不鄙视自己当农民,但我也不想重复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辛苦一年仍然贫穷困顿。一狠心朝学校走去,平时半小时的路程那天格外漫长。</p><p class="ql-block"> 因为是星期天,住校生、走读生都回家了,晚自习前才会返校,我拿着书走在校园的田埂上,我、蓝天、白云、微风、书香和谐共处,甚至暂时忘记了混沌不堪的家事,背靠在一棵树下,复习完了一周学过的知识,竟然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我做了一个美妙的梦,梦中我穿着那件曾经无数次向往过的公主裙,红色的短靴,奔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切都那么真实。</p><p class="ql-block"> 突然,一只蜜蜂在耳边嗡嗡作响,惊了美梦,才发现太阳已偏西,远处已有返校的师生走过,梦中的画面使我更加坚定步伐走向教室,也开始了我时不时请假的校园生活,那年我初一,老师知道我家里的情况,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更加用功,学习成绩不但没落下,反而一直名列年级前三。</p><p class="ql-block"> 父亲再也没有提过上不上学的事,姐姐已经出嫁了,我一边上学一边帮忙干农活,有时也照顾生病的母亲,当借遍所有能借的亲戚朋友,再也借不到一分钱的时候,母亲的病情开始好转,可生活依旧贫穷着。</p><p class="ql-block"><b> 2</b></p><p class="ql-block"> 哥哥考上中专那年我初二,他是以全县状元的身份上的中专,全家都很高兴,唯一不幸的是母亲足部骨折。</p><p class="ql-block"> 农忙时母亲只好去姐姐家,由他们照顾,我和父亲在家里干活。那天天气很好,秋高气爽,哥哥要返校,父亲架着驴车去高速路口送哥哥,回家的时候,驴被惊着翻了车,父亲肩胛骨和肋骨多处骨折,胳膊皮外伤,鲜血染红了那件洗不出本色的白衬衫,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再次套上车赶回来的,看着那已经干涸暗红的血渍,我害怕、恐惧、无助,拿了家里仅有的不足百元的积蓄想带父亲去县城医院,父亲坚决不同意,我连哭带求和父亲一起去了医院,说是医院其实就是县城关镇卫生院,那时的县医院在老百姓心中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不认识人,手头拮据根本不敢去,拍片子、打石膏固定、拿药,那点钱也就花的七七八八了,医生交代完注意事项就回家了。</p><p class="ql-block">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只好一个人收拾庄稼,父亲一只手帮忙,那时我只有十几岁,力气小,往架子车上装的麦捆松散不瓷实,捆绑的草绳也拉不紧,麦捆常常从架子车上滑下来,甚至翻车,麦粒撒了一地,看着父亲无奈的表情,我也很委屈,我也想让自己强大,可我终究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常常汗水泪水一起流,被麦芒光顾过的皮肤和神经在汗水和泪水的洗礼下疼的透彻,疼的清醒,每当这种时候你都能很好的思考你能干啥?你的潜力有多大?所以也很感谢这种体力劳动!</p><p class="ql-block"> 石膏固定后的第四天,因为炎热、胀痛,又不方面干活,父亲私自取了固定,导致骨折处错位,畸形生长,胸廓变形,这也成了父亲后来肺不张、肺心病以致因病离世的根源。再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贫穷,那种不甘心和渴望走出去的力量在我内心深处不断膨胀爆发,上中专或考大学是我唯一的选择,也是农村孩子改变命运的捷径,我不想再给自己留退路。</p><p class="ql-block"><b> 3</b></p><p class="ql-block"> 初中的生活一晃而过,艰难也好、快乐也罢,中考前的学习生活紧张了许多。 </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大雨滂沱,一直下不停,天空阴沉的让人喘不过气来,我想请一个晚自习的假,可老师不允许,说现在是冲刺的关键时刻,只好作罢,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雨伞等雨具是稀罕物,个别家庭条件好的人家才能拥有,晚自习结束已经十点了,同路的几个同学因天气原因都没来,闺蜜去她外婆家了,就我一个人,想想外面的大雨,还有路过的那一片坟场,竟也有些毛骨悚然。 </p><p class="ql-block"> 犹豫片刻,还是冒雨跑出校门,衣服已经湿了大半。昏黄的路灯下我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竟然是父亲,身上穿着那件陈旧的军绿色雨衣,站在雨中张望,父亲高度近视,并没有看到我,我朝父亲跑过去问到:</p><p class="ql-block"> “爹,你咋来了?”</p><p class="ql-block"> “雨太大了,我来接你”,父亲一边说一边脱雨衣,然后把雨衣穿到我身上,自己则拿出了揣在雨衣下的肥料袋子,做了个简单的雨披披在自己身上。雨衣上残留了父亲身上的温度,暖暖的,或许是因为羞涩,也或许是农村孩子长期生活的环境如此,我们并不善于口头表达爱和感谢这种细腻的情感!</p><p class="ql-block"> 我搀扶着父亲,艰难地步行在泥泞的乡间小路,尤其翻越那一垄又一垄的田埂,天地间就我和父亲两个人,几乎是双手扒着高高的田埂行走,不停地滑倒爬起、爬起再滑倒,而且每次都是父亲拉起我,似乎那手臂生来就有力量,鞋子、双手全是泥巴,原本寒冷的躯体竟热出一身汗,什么恐惧、害怕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回家的路竟被我和父亲走出了“长征”的感觉。</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我觉得父亲异常高大,父亲就是天,就是地,从不把爱挂嘴边,却用尽一生诠释爱。</p><p class="ql-block"><b> 4</b></p><p class="ql-block"> 中考如期而至,我以全乡第二名的成绩被预选参加中专考试。</p><p class="ql-block"> 按老师和学校的预判,至少有六人能超过中专录取分数线,可事与愿违,除了第一名,其他人二十二人全部落榜,我以五分之差进入定向名额,当然要想做个定向生也要缴纳五千元的定向费,五千元对当时家庭来说就是一笔巨款,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母亲希望父亲去借钱,贷款也行,可是父亲知道家里的偿还能力,无论借贷都困难重重,为此母亲和父亲吵了一架,准确说是母亲一个人在吵、在骂,父亲坐在地上只是叹息。</p><p class="ql-block"> 对我而言,中考落榜虽然失望,但我更愿意读高中考大学,人的一生总要做一件让自己永不后悔的事,能进一次高考考场,考一次大学,无论结果如何,就是一件永不后悔的事。这也意味着未来几年将持续有一笔不小的开支,当然如果我能主动开口放弃继续上学,可能在当时也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可往往事与愿违,我没有松口,父亲也不好开口,哥哥已无缘大学,他也希望我能读大学,来实现我们彼此的梦想,经过一个暑假的商量与争取,全家同意我继续读高中。</p><p class="ql-block"> 记得开校那天是父亲和姐夫送我去学校,我仍然穿着母亲手工做的花布鞋,和城里的同学相比有点土的掉渣,那点年轻而敏感的自尊心有些小小的受挫,也有些自卑。父亲和姐夫办了入学手续,一部分学费是家里凑的,一部分是姐夫垫的,办完手续他们和班主任寒暄了几句,就准备回家了,走之前父亲给我留了一些生活费,让我安心上学,好好学习,该花钱的地方也不要太省,不能让城里的同学看不起,钱的事和家里的事让我别操心,一切有他们呢!</p><p class="ql-block"> 目送他们离开的背影,我咽下所有的苦涩和眼泪,告诉自己:你再也没有退路,你就是那个坐上火车去寻找远方的人,突然间感同身受地理解了《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当时想要远行时的悲壮。</p><p class="ql-block"><b> 5</b></p><p class="ql-block"> 高中生活忙碌而充实,我不是最出色的那个,但却是最努力的那个,我的班主任见证了我所有的努力,我也从那个自卑的村姑慢慢变得自信起来,而成绩就是我的底气。</p><p class="ql-block"> 紧张的学习之余我也会回家探望,父亲喜欢吃肉,但是那个年代只有逢年过节才能称上几斤肉过过瘾,每次回家我都会从生活费中节省出几元钱买上两斤五花肉,白天父母都在地上忙农活,我总是翻墙翻窗户进去,生火做饭,等父母回家时只要看见烟囱冒烟就知道闺女回来了,可以吃顿肉饭了,每每此时父亲都觉得很满足,至于下学期的学费什么的回头再说,走一步算一步,这是父亲一贯的态度,这种处事态度对我影响也很大,我也常常告诉自己活在当下,不困过去,不畏将来。</p><p class="ql-block"> 高考结束后我就回家割麦了,填报志愿都自己做主,父母从不干涉我们的学习,这也给了我们最大的信任、包容和接纳,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全家都在收麦子,结果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倒也平静,父亲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总算考上了,忧的是继之而来的学费怎么办?父亲坐在麦捆上,一只手摘下草帽,另一只手来回搓头顶,眯着眼皱眉看远方,一声不吭,沉默是最好的思考,至少短时间内听到的都是自己内心的声音,一支烟的功夫就听见父亲说:最近就把大麦卖了,先凑着,再借上些应该差不多,都去谁家借?能借多少?父亲都已经想好了,我和父亲装了两架子车的大麦去买,总共卖了两千七百元,离预算还差六千元,姐姐、表哥、姨爹、表姐夫……挨个借了个遍,总算凑够了,父亲的眉头也算舒展了。</p><p class="ql-block"> 带着这份沉重的爱和对远方的憧憬,我踏上了新的征途,而父亲的坚韧、豁达始终陪伴我左右。</p><p class="ql-block"><b> 6</b></p><p class="ql-block"> 我一直以为父亲不会哭,父亲年幼丧母,中年丧父,我从未见父亲流过泪,从读高中到参加工作一直离家在外,很少回家,以为父母已经习惯了。可是成亲那天,当我盖上盖头跪别父母的时候,母亲还好,父亲却泣不成声,那是我第一次见父亲流泪,我也哭了,那是一个父亲对女儿满满的不舍,结婚前无论离家多远都是自家的女儿,嫁人后无论离家多近,都是别人家的媳妇,这大概是每个父亲不愿过的坎。</p><p class="ql-block"> 后来每次回娘家父亲总是提着小板凳坐在路口的台阶上一边观棋,一边时不时张望等我们,当看到车子停到路口就笑容满面的跟棋友们说女儿女婿来了,满满的骄傲和幸福,然后提着凳子跟着车子一起回家吃饭。</p><p class="ql-block"> 我怀孕后父亲身体每况愈下,好几次下了病危,为了让我安心养胎,家里人从未跟我提起。生宝宝后父亲的身体又好了一点,但时不时住院,我离的远,只能在经济上给予父母照顾,生活上都是姐姐哥哥他们照顾,最后一次住院我回家探望,也许是心情好的缘故,父亲的病情曾一度好转,总以为还和以前一样,只是又住了一次医院而已,等我回家没多久就接到父亲离世的消息,虽然十多年的疾病缠身已经有了准备,可是听到噩耗的那一刻我还是感到天塌了一样,当时还在单位加班,放下手头的工作就往家赶,老公开车,一路沉默,我一路哭泣,近乡情怯,我的情绪也越来越压抑,一路上我都沉浸在过去的点点滴滴中,那些画面像过电影一样,恍若昨日,父亲的音容笑貌越来越清晰,等回到家父亲已经入了灵堂,我开棺看了最后一眼,父亲很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临走前也没经受痛苦折磨,这大概是父亲这一生与人为善修得的善果吧!</p><p class="ql-block"> 父亲离开后的岁月我常常梦到他,一如他离开前我看到的模样,父亲安祥地躺在床上,我趴坐在床边,无比安心,无比依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