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怀念父亲</p><p class="ql-block">小可</p><p class="ql-block">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五年了,作为曾被他视为心尖儿的女儿,五年来,以笔怀念父亲的次数却屈指可数。这是我第一次提笔书写一家人在一起那些零零散散的悲喜时光。</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成长历程中,父亲在母亲、哥哥和我面前始终是一幅严苛的面孔。他大男子主义,又自以为是,常常是一点小事就让他火冒三丈,继而大发雷霆。他生气的后果就是骂人,骂母亲和哥哥,从年轻到年老,骂人的恶习积年难改。我们小的时候,因为学习成绩不好或者做错什么事情,无数次被父亲责骂,那些肮脏的语言像刻入骨髓的疤痕,经年难以消褪,至今让我对出口成脏的人心生厌恶。</p><p class="ql-block"> 母亲曾经多次和我们痛说家史。因为父母是包办婚姻,(父亲和母亲同岁都属虎,他们的生日只差6天)当年20岁的父亲为了对我爷爷奶奶尽孝,不得已娶了家在巴彦农村的母亲。哥哥小时候,父亲提出要和她离婚,母亲考虑到离婚对哥哥将要造成的伤害,坚决不同意。1966年16岁的父亲通过招工进厂在哈市平房区伟建机械加工厂上班,吃住在独身宿舍,婚后工资一分钱都没给母亲寄过。他对我爷爷、奶奶、叔叔、姑姑都特别有亲情,在外面出出进进也从来都是不笑不说话(这一点完美地继承了我爷爷的秉性),在我们的四口之家里,母亲和我们哥俩却很难感受到一个丈夫与父亲的担当与爱。艰难的岁月,二十岁刚出头儿的母亲带着哥哥寄居在太奶奶家一间简陋的屋子里,靠给鞋帽厂做鞋后翘的微薄收入勉强糊口。因为夜里点灯耗电,还不时地被太奶奶的三儿子,即我三爷出言羞辱。那段苦难的时光,多亏姥姥家亲人们不间断地接济与照顾,大舅成车地从山上给母亲拉去烧柴,并送去娘俩儿的口粮。春节前父亲单位放假,回到家,父亲开始还很高兴,然而哥哥因长期见不到父亲跟他一点也不亲,相反还特别怕他,这又惹来父亲的反感。后来多亏太奶奶把母亲这些年在爷爷奶奶家里所遭受的种种如实地说给父亲听,他才体会到我母亲和哥哥的不易,并慢慢地从心里接纳了她们。</p><p class="ql-block"> 我出生那年,时逢二叔要结婚。爷爷奶奶不允许母亲在他们家里生我,无奈之下,母亲只好向爷爷家对门邻居高姓姑姑求助,于是,1975年那个天寒地冻的冬天,借着一把炉火带来的些许暖意,我出生在高姑姑家无人居住四壁挂霜的家里。我十一个月时,母亲便给我断了奶,把我和哥哥送到姥姥家托娘家人照顾,她去找了一份工作好养活我们。</p><p class="ql-block"> 转眼几年过去,某年某月某一天,我们娘仨终于来到城市和父亲合家团聚了。那个时代极看重户口,我们当时没有落实城市户口时,是黑户一般的存在,在楼房低矮幽深的地下室里,生活了十年之久。那时父亲在伟建厂从事经警工作,需要经常倒班。要强的母亲顶替别人的名字在砖厂找了份工作,瘦弱的身躯每天干着苦脏累的活计,回到家还要给我们做饭,洗洗涮涮的干一堆家务。每当父亲上夜班,白天需要在家里睡觉,为了不影响他,哥哥有好几次带着我,一人拿一个小勺,穿过下坡公园里的林荫路去母亲上班的砖厂吃午饭。记得每次都是吃用饭桶蒸的大馇子和酱油泡的黄豆,粗糙的食物却让我们吃出缕缕香甜。</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父亲下夜班回家,发现他养的一对娇凤鸟居然死了一只。他不容置疑地认定是哥哥淘气把鸟给弄死的,于是抓过哥哥用笤帚好顿招呼,还不解气,竟然又抡起了皮带一顿抽。可怜的哥哥被屈打成招,一会儿说是自己弄的,一会儿又说不是。身上的血檩子一道又一道儿,过多少天才逐渐消退。一段时间之后随着另一只娇凤的身亡,哥哥的罪名才得以昭雪,原来鸟儿是被煤油炉燃烧的气味给熏死的。但父亲的暴戾却为哥哥的童年乃至半生埋下了挥不去的阴影。</p><p class="ql-block"> 说起娱乐活动,父亲最痴迷的要数象棋。夏日夜晚,街边的路灯下围着一圈看热闹的人,他们不时地支招叫好。随着乒乒乓乓声起起落落,靠车马炮果腹的父亲正与棋友们酣畅地鏖战。他在象棋的技艺上确实本领过人,多次参加过单位举办的象棋比赛,并取得优异的成绩。这是让我们引以为荣的。</p><p class="ql-block"> 记得上小学的某一年中秋节前夕,父亲带我去工厂西北门下菜窖,下去之后他从兜里掏出两块月饼,就着四壁泥土的潮湿和满窖秋菜的窥视,我们吃着一生中印象最深也是最甜蜜的一块月饼。父亲还经常用自行车驮着我去我二爷家或是他的好朋友我孙大爷家,那时母亲骑着另一台车,我坐在父亲那台天蓝色苏联产28自行车的车梁上,每次到了目的地往地上一蹦,脚都要被震得麻上好一会儿。而在他们宾主尽欢地愉快告别后,返家的途中坐在车上的我早已经困得迷迷糊糊了。</p><p class="ql-block"> 平日里父亲很少做家务,俗称甩手掌柜的。家里的杂活儿基本上都是母亲、哥哥和我。别看父亲不怎么伸手,却无形当中教会了我很多做人做事的规矩。比如长辈不上桌,我们就不能坐下更不敢动筷;比如吃的食物要用东西盖起来,不能在空气中随意暴露着,会落进灰尘并招来苍蝇;比如打土豆皮要把皮上的坑儿挖干净,切西红柿也要把柿子根部剔除掉,看着干净顺眼;比如衣服要勤洗勤换,不能身上埋埋汰汰的;比如用过的物品从哪儿拿的要放回原处等等。当年我们每每达不到他的要求时,他总是斥责道:“未从一个人让人家打过来骂过去的,没皮没脸,那也叫人!”也许这就是我最早接受到的关于自尊的教育。走在街上,当我们看到有些模样怪异或身有残疾的人暗生嘲笑时,父亲会严厉地批评我们“不许笑话人,笑话人不如人,掉头儿就撵上人”,这不是什么大道理,但往往最普通的话语却能让你铭记一生。他还常常告诫我们“不要贪小便宜,占小便宜吃大亏!”也许正是父亲这种不慕名利思想的引导,使我从小就养成了视金钱如粪土的淡泊心态,至今虽不富有却不拜金。半生已过,始终奉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对于不义之财从不生非分之想。正是由于这个事妈儿一样的父亲多年前的严格管束,使我在生活中很好地践行了这些规范,每当这时我都从内心感谢父亲。 </p><p class="ql-block"> 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是:“要么不干,要干就得干得像个样儿。”那年我们已经搬出了地下室,住在紧挨工厂围墙的一套平房里。母亲说我从小就怀旧,地下室潮湿黑暗,可搬家时我却一直撅着嘴不高兴。自建的平房一栋有十户人家,差不多八户靠养鸡为生。因为要养几百只鸡,父亲便请朋友帮忙把南窗下的小园改建成了一间鸡舍。鸡有了住房,还需要鸡笼。父亲的工作性质让他有条件弄到足够的木方与八号线,于是,他利用业余时间变戏法般制造出一批纯手工打造的鸡笼,木质框架一排排整齐划一、光滑细腻;八号线折成的滚蛋盘规格上毫无二致,堪称精品的鸡笼立在自家门口,这些母鸡们倒比主人率先住上了精致的楼房。父亲的手艺受到邻居们的交口称赞,我们也跟着美得合不拢嘴。</p><p class="ql-block"> 最深刻的记忆,是父亲为了我的工作,有生之年第一次去求人。1994年9月,我从化工二厂技校毕业。本来一个女孩子已经有了国营工作,在当时也就可以了,但考虑到我要起早贪黑地通勤,有时雨雪天气汽车晚点,家人惦记得要命,父亲执意将我调回哈飞汽车公司刚刚成立的一号工程。傻傻的我当时极不情愿,一边舍不得朝夕相处了三年的同学情谊,一边进入陌生的涂装车间作为一名刮腻子学徒,情绪低落的我经常偷偷流眼泪。看到我的状态,父亲不得不放下一辈子引以为傲的自尊,去求车间主任,最后私下给领导送去两条三五牌香烟为我换取了一份一直干到退休的工作。父亲带我去行贿的那个夜晚,主任家住在八楼,开始我们弄错了单元,爬上去敲开门发现竟不是,年近五十岁的父亲边下楼边气喘吁吁。在楼下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再次跟随父亲走进另一个单元,仰望向上攀爬的父亲,那一刻,朱自清描写站台上父亲的形象蓦然湿了我的眼眶。那个往日在我眼里被视为暴君的父亲,原来为了女儿什么都可以奉献。</p><p class="ql-block">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和先生经人介绍相识,父亲还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发现他有什么毛病,给他板一板,别没事儿净扯皮子。”说起来,缺乏主见的我和先生的婚姻,也是父母包办的结果。也许是对婚姻莫名的恐慌,会亲家前夕,我忽然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舅舅耐心地给我做思想工作,他说:“你爸妈还是看郭君行,要不然他们也不能往火坑里推你。”这么多年的事实证明,父母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先生无论是作为儿子、女婿、丈夫还是父亲,都很称职。 </p><p class="ql-block"> 我家离母亲家较近,步行五分钟而已,他们也便得我照顾更多一些。每次回娘家,多多少少总会给父母买点好吃的,每次父亲总是让母亲给我钱。我怎么能要呢?操劳了一生的父母,随着迈入老年的脚步,身体大不如以前,各种疾病接踵而至。即便这样,他们也不忘凡事为儿女着想。我和先生婚后一直和公婆生活在一起,年年在工厂排号买房,却年年也排不上。后来政府棚户区改造,当年父亲给母亲买的一套养老的平房在动迁范围内,哥哥已有住房,父母心疼我们,便把这次买房的机会让给了他们的女儿和女婿。为了提前交房验收,大家自发排了一宿的队。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父亲便来看我,说要换我回去休息,他还是个病人啊。我劝他回去,看着他慢吞吞的背影,我忍不住使劲儿地擦了一把眼泪。</p><p class="ql-block"> 疾病慢慢消磨着人的心志,得了十八年脑梗的父亲终于卸下了曾经的戾气。他变得柔软,也许那是从骨子里生发出来的。2019年5月14日,我记得父亲在医院留观室最后的场景——弥留之际的父亲口唇干裂,我用矿泉水瓶盖喂他喝了一点水,这一小口水过后,他便再也没有醒来。为了帮他穿寿衣,我倚靠在父亲已经没有生命体征的背后,他的身体却还是那么温热。父亲,您曾经也是我生命中的一座靠山,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这一别,已五年了吗?</p><p class="ql-block"> 父亲和母亲都是基督教徒,去世后葬礼都按教会的仪式进行。至今年9月份,母亲离开我们也已三年。吵了一辈子的父母,现在安然长眠在平房陵园的一套夫妻间里。小小的屋子金壁辉煌,一如他们生前的住处——温暖向阳。每次和先生去看望他们,我都会喃喃絮语,分别汇报一下家中每个人的近况,并不忘嘱咐他们:“爸、妈,你们好好的,想我了缺啥少啥了就托个梦。”可是,他们却很少来我的梦里。我相信:他们的离去,不是永别,而是新生!</p><p class="ql-block">2024年6月15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