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斯（短篇小说）

老乡

　　小蓝去南门口菜市场买菜，窝了一肚子气。

今天是周六，不要去学校上班。小蓝晚上没休息好，备课改卷到深夜。早上出门的时候，右眼皮总是跳，心里就有不祥的预感，走到半道，才发现竟然忘记带钥匙，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打转回家去拿，考虑到有老公小刘在家，没必要走回返路了。她心里犯嘀咕，平日出门，总要“手机钥匙钱包”念叨一遍，今天怎么就忘了呢？看到天空乌云堆积比较厚实，西风吹得梧桐叶在地上乱窜，又有些后悔没有带伞。

进了菜市场，她先去了豆腐摊，买了两块钱豆腐。豆腐是一块钱一大片，一大片分四小片，两块钱两大片，八小片。片数不会错，但是，量出了点问题。小蓝透过近视镜片看出了问题所在。老板娘忙着上货，将刚出匣的热气腾腾豆腐端上摊位，一位学生模样的小伙在售卖，他可能是觉得这工作过于简单，明显有些粗枝大叶，马虎随意。拿一把薄薄的铝制小铲划豆腐时，直线划得不直，给小蓝的豆腐被斜着削去了一个楔形。小蓝皱着眉头，噘着嘴巴，瞪大眼睛望着他。小伙子一脸迷惑，嬉皮笑脸看着她。

“你豆腐怎么划的？”

“两块八片，没错啊！”

“你没有划均匀，明显抢水了，你不知道？”

“哦，哦！”小伙子微微一笑，终于听懂了意思。他抄起小铲，铲了一小块豆腐给小蓝，有些不耐烦：“给你加一块行了吧！”

小蓝眉头舒展开了，脸上漾起难以觉察的笑容，接过豆腐，准备离开。她刚转身，还没迈出两步，心花正待绽放，猛然听见身后传来骂声：“小气鳖！”每一个字都是那样清晰明确，像朝她脊背甩出的三块坚硬石头。她回转身，疾步上前，厉声质问：“你，你骂谁？”

“谁是小气鳖我就骂谁。”小伙子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小蓝白皙的小脸涨得通红，手指着小伙说：“你，你为什么要骂人？还讲不讲理？”

“买块豆腐还贪小便宜，你不至于吧？”小伙阴阳怪气地回复。

“春伢子，你少说一句行不？”一旁的老板娘开腔了。

小伙子把豆腐铲子一丢，抓起几只空匣子刷洗去了。刷洗的声响有些夸张，刮刮刺耳，水花四处飞溅，小伙子明显还在置气。老板娘系上白围裙，从摊位后面钻过来接手卖豆腐。她满脸堆笑，对小蓝说：“对不起，小孩子不懂事，您别跟小孩子计较。”

　　小蓝见周围聚满了看热闹的人，其中还有熟悉的面孔，咽了一口唾沫，借坡下驴转身走了。心里有气，脚步匆匆，快要走出菜市场了，才猛然想起还得买点什么。见道旁有一老汉用箢箕挑了一担苋菜在叫卖，连忙上前去问价钱，苋菜新鲜水嫩齐整，价格比市场摊位上的便宜。

小蓝说：“两块五能卖不？”

老汉放下担子，喘着粗气说：“家里种的菜，比菜贩子的菜新鲜，还便宜了五毛呢。”

小蓝挑来拣去，选了一把中意的，叉开双腿，高高举起苋菜，使劲甩水。甩了三五下，后面传来女人的尖叫：“哎哟，你瞎了眼，都甩到我身上了。”

小蓝回头一看，一位染金黄头发，风姿绰约，描眉涂唇的女人正指着身上的裙子怒气冲冲发飙。她穿的白底碎花裙上溅满水渍，还依稀粘了几处泥痕，几星菜叶。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小蓝连忙道歉。

“说句对不起就完事了？我新买的裙子，今天要去喝喜酒的，你看着办吧！”

“我，我给你洗洗吧。”

“问题是我现在穿什么！600多的连衣裙，刚穿出来，就被你弄成这样，你说怎么办吧。”

小蓝无言以对，脸颊发烧，两眼发酸，直勾勾盯着地面，尴尬地杵在那里。

“蓝老师，您买菜啊。”有人跟小蓝打招呼。小蓝寻声看去，认出是学生家长，工商所丁所长。黄发女人见了丁所长，嗲声嗲气地叫了声“姐夫哥”。

小蓝见状，笑着跟丁所长解释说刚才不小心，弄脏了你姨妹子的裙子。

丁所长呵呵一笑：“小意思啦，回家换一条就行了。”

黄发女人余怒未消，收敛笑容说道：“人家穿的还是新裙子呢！”

“姐夫给你买一条，好不？”丁所面向小蓝，向姨妹介绍：“这是蓝老师，苗苗的班主任、语文老师。”

黄发女人僵硬的脸逐渐松弛，迟疑了一下，还是主动向小蓝伸出手：“哦，蓝老师，对不起，刚才态度不好，请见谅。”

小蓝如获大赦，赶紧握住眼前的手，忙不迭声地说：“哪里哪里，都怪我不小心。”

黄发女攀着姐夫的肩膀走了，蓝老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时才想起手里的苋菜还没有过称，付款。老汉做了两单生意，有些气喘，正刺啦啦地清扫着喉咙，他使劲咳了两声，“呸”的一声，一团浓稠的黄痰划出抛物线，如炮弹一般，精准地落到了小蓝的脚边。小蓝眉头打了个结，想要发作，还是忍住了。看着那团黄痰，看着老汉那张皱巴巴的脏脸，小蓝觉得一阵恶心，她实在不想买他的苋菜了。但转念一想，她实在不想为一把苋菜再跟人扯麻纱了。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买了算了吧。

　　走出菜市场的巷子口，有个小粮油店，米面油盐酱醋蛋，品类齐全，价格便宜。尤其是老板娘的热情，让你感觉到春天般的温暖，这是小蓝经常光顾的地方。今天，小蓝想去买点鸡蛋。土鸡蛋要1.5元一个，饲料蛋只需16元就能买一板30个。小蓝从百度得知，所谓土鸡蛋和饲料蛋所含营养成分几乎完全相同。她坚信是商家利用消费者的认识误区，玩文字游戏，误导消费者，赚取差价。所以，小蓝一直坚持买价廉物美的饲料蛋，从不去花冤枉钱，买所谓的正宗土鸡蛋。她心想：所有的鸡都需要饲料喂养，玩什么文字游戏糊弄人呢？农户家的散养鸡就没有不喂饲料的。有些人不搞调查研究，不查历史出身，花大价钱去乡下农户家购买土鸡、土鸡蛋、山塘鱼，殊不知鸡也好，鱼也罢，都不是根红苗正，都是养殖流水线上下来的。硬要说不同之处，就是这些鸡和鱼上山下乡，去了趟农村休闲度假，快速镀金，换个标签，提高了身价。这就跟老师为了评职称，去乡村学校支教有些相似。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检验食物的标准是人的消化系统。小蓝经过长期检验，得出的结论是土鸡和饲料鸡，土鸡蛋和饲料蛋，山塘鱼和饲料鱼从营养到口感都相差无几，用统计学术语表述就是无显著性差异。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金钱，知识就是财富。蓝老师深入了解鸡、鱼、蛋的有关知识，节省了金钱，也就等于间接创造了家庭财富。

小蓝是老顾客，老板娘热情地打招呼。店里鸡蛋打特价，只要14元一板，算起来不到0.5元一个，是够便宜的了，也是十分凑巧，让小蓝碰上了。老板娘说是公司搞优惠活动，过几天就会恢复原价，到下个月就要涨价了。小蓝听了，更觉得很幸运，无意中捡了便宜，自始至终以由衷的愉悦态度回报老板娘的笑容。老板娘熟练地在鸡蛋架板上穿上绳子，试了试平衡度，又挽了一个结。鸡蛋的存放是有讲究的，必须竖立着，不能横着躺平。横着放，蛋黄容易散，时间长了，就跟蛋壳粘连。所以，小蓝每次买鸡蛋都是一板一板的买，连鸡蛋带架板一起拿走，保持出厂包装。这些有关鸡蛋储藏的知识，小蓝都是从老板娘那里学来的。小蓝熟稔地用微信扫码支付完，满意地提着鸡蛋走了。

　　心里高兴，脚步轻快，不知不觉就上了江堤。这时，天空下起了小雨，迎面吹来的江风带点寒意，小蓝下意识收紧了身体。岸边的柳枝在随风摇曳，已无往日的翠绿和蓬勃生机，泛黄的细叶飘落水面。远处，鸥鹭在天空盘旋，寻觅栖息的地方。小蓝没带雨具，步子迈得更迅疾了。走过了大桥，就在桥头拐弯处，一辆摩托车载着个半大孩子紧贴着小蓝的身体驶过，小蓝脊背都惊出了汗。她本能地侧过身子，将提鸡蛋的左手往路边右侧靠，由于惯性作用，不慎有两只鸡蛋跌落下来。一只鸡蛋完全碎裂，蛋清蛋黄蛋壳摊在地上，蛋黄是完整的，黄灿灿，亮晶晶，蛋清粘稠度也高，可见蛋的品质不错，可惜已经无法回收。另外一只比较幸运，可能是在小蓝的鞋尖上缓冲了一下再掉落地面的，只是蛋壳轻微受损，显出裂痕，蛋膜还完整，蛋清没有溢出来。小蓝老师赶紧把受损的鸡蛋捡起来放回架板上。举目眺望，摩托车已经跑得无影无踪，小蓝怔怔地望着地上那一滩鸡蛋，叹了一口气，怏怏不乐地回家。

小蓝提着东西，气喘吁吁地上了楼，习惯性往口袋里掏钥匙，掏了个空，才又使劲敲门，敲了半天不见动静，只好拿出手机打老公电话，却总是忙音。她气不打一处来，用巴掌不断拍打大门。隔壁邻居大妈把门开了三分之一，探出脑袋看情况，看清楚是小蓝老师，脑袋又缩回去了，轻轻地关了门。小蓝连拍带喊，门终于打开了，小刘趿拉着鞋，一脸不高兴，似乎老不情愿地开了门。小蓝换了鞋进厨房把东西放下，就质问小刘为何那么久不开门。

小刘不耐烦地说：“接了个电话。”

“谁的电话？打那么久！”

“懒得理你。”

“心虚了吧，是初恋还是新恋？”

“不可理喻。神经病！”

“我来看看到底是谁？”

　　小蓝正想着去看手机，小刘说：“别疑神疑鬼了，是你哥打来的，他小孩蓝强要进城读书。他以为我是教育局长，学校校长。插班的事，谈何容易！学校、班级都不愿意接收插班生，在别的学校读得好好的，突然要转学插班，多半是出了问题，问题学生，谁会乐意接？”

小刘看了看小蓝的表情，鼓足勇气说道：“老婆，有些话我说了你别不高兴，说实在的，有些忙是越帮越忙，费力不讨好。进学生的事情，负面例子太多了。千辛万苦弄进来，学生不听话，老是制造麻烦，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屡教不改，实在不能留，可退回去又得罪人。进来时作揖打拱， 千酬万谢；出去时翻脸无情，千仇万恨。最后，由朋友变成仇人。你说何苦呢？有意思吗？”

“你别扯那么远，这不是别人，是亲人！跟自己的孩子一样的。跟别人讲理，跟亲人讲情，你懂不懂？你大小也是学校政教处副主任，求你们校长帮个忙，就这么难？”小蓝一脸不屑，拿起茶几上的一本书用力一拍，继续发泄怨气：“做人要讲良心，要懂知恩图报，你大舅哥待你不薄吧，我们买房付了首付就没钱装修了，他二话没说，就打了30万给我们装修，现在还没有还人家呢。”

“我又没说不帮，不是为想不出办法发愁吗？”

小刘迟疑了一下，摸着后脑勺喃喃自语：“最大的困难是学籍不好办，只能寄读。再说了，在我们学校读书，要不要住我们家里呢？”

“寄读就寄读，让他回去参加中考。这么大孩子了，读寄宿也没问题，他在镇中学也是寄宿。”小蓝见老公没有拒绝，说话的态度也有些缓和。

小蓝对侄儿转学的事心知肚明，侄儿学习成绩中等偏上，只是因为与班上一位女同学早恋，没少挨过批评。班主任老师多次跟家长通报情况，大哥在广东打工，有心无力，鞭长莫及；嫂子沉迷打牌，管教不力，放任自流。如果再不采取措施，这孩子多半就毁了。帮忙的事基本达成一致，两人就商量着如何来解决转学的问题。

　　“你说你们校长最买谁的账？”小蓝盯着小刘的眼睛问。

小刘笑着回答：“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市长、书记了。”

“除此以外呢？”

“常委、纪委、检察院、教育局、财政局……唉，都说人脉是第一生产力，我们就一普通教书匠，哪有什么过硬的关系，要是有的话，我早就转行当公务员去了，混个一官半职，也人模人样，吃香喝辣。”

“你给我闭嘴！尽说些没用的！哎，哎，我想起来了，检察院赵副检察长的女儿不是在你班上吗？你还在课后辅导她数学呢。”

“赵检是副职，不晓得管用不？再说了，我自己在学校，这点事还去找别人，也显得自己太无能了，人家会看不起的。”小刘摇摇头，否决了老婆的建议。

“什么显得，你就是无能！要是有能耐，还要厚着脸皮去求人？”看老公那怂样，小蓝心中的火苗又窜上来了。

“再说了，你试试看嘛，试都没试，怎么知道就不成呢？赵检是二把手，实权人物呢。”

“好啦。我去试试，不成的话，可别怪我。”看到老婆咄咄逼人，小刘只得让步，不然这事就会没完没了，在家里不得安生。

小蓝得到应允，屁颠屁颠去厨房做鸡蛋面条去了。

小刘没胃口，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小蓝忙碌了一早上，跑了那么远的路，早已饥肠辘辘，吸溜吸溜，三下两下就吃光了面条，顺势把小刘吃剩的也光盘了。

吃过早餐，当着老婆的面，小刘拨通了赵检的电话，说了赵检女儿的学习情况，各科月考成绩。重点说了数学成绩的进步以及存在的薄弱环节，哪些基础知识需要进一步夯实等等。老婆在一旁听得不耐烦了，讨厌他铺垫太长，用手势提醒他快点进入正题。一转入正题，小刘说话就明显不如前面的铺垫那么自然流畅了。他先是试着问赵检有没有看见莫校长，赵检说昨天晚上还在一起吃饭。小刘看到老婆凶神恶煞的模样，赶紧说要麻烦赵检跟莫校长打个招呼，有个朋友的小孩要插班读初二，因为亲戚朋友多，自己已经介绍了两个学生，不好意思再去麻烦领导了。这位朋友多次帮过自己，实在不好意思推辞，所以还得请赵检费心。小刘说得脑门冒汗，心里忐忑，那边赵检嘿嘿一笑，说明天市里有个会，跟莫校长见面时再说。听赵检说话的口气，小刘认为应该问题不大。他如释重负，长吁一口气，用纸巾擦了额头的汗，斜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小刘迷迷糊糊，就恍惚听到清脆的滴水声，似乎是在亮着彩灯的溶洞里，又像是在花园假山处，一位妙龄少女衣袂飘飘在前面奔跑，如太空迈步一般，忽然回过头，对自己嫣然一笑。小刘感觉周身血液涌动，心在狂跳。猛听得“嘭”的一声门响，他才惊醒过来，迷迷瞪瞪，揉了揉眼睛，房间寂静，水滴的声音隐隐约约，他清醒过来，是老婆用塑料桶在卫生间偷水。水滴得慢，慢到水表不会转动。小刘很反感这种行为，跟老婆说过多次，不要这样做。一是行为猥琐，对小孩是个不良示范。二是贪这点小便宜，万一被人发现，会被人瞧不起，得不偿失。三是从风水角度看，家里不能有跑冒滴漏，漏水就是漏财。说这些道理，老婆也没有反驳，可就是不改悔。可见，行为习惯一旦养成，就镌刻在骨子里，融化在血液中，无比强大顽固。

小刘与小蓝是在读师范大学时认识的。小刘是数学系，小蓝是中文系，本来没什么交集。小蓝参加了校文学社，文学社经常组织活动，创作讲座、作品研讨，文艺演出、诗歌朗诵、演讲比赛等等。小刘虽然是理工男，骨子里却爱好文学，只要得空就去观看文学社的表演。有一次诗歌朗诵活动，小蓝朗诵了普希金的《致大海》。她端庄，秀气，文静；圆脸，大眼睛；一袭白色旗袍配上红围巾，优雅而知性。她对作品理解透彻，朗诵入情入境，抑扬有致，每一个字，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手势，都深深地烙印在小刘的心里。

“再见吧，自由奔放的大海！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翻滚着蔚蓝色的波浪，和闪耀着娇美的容光。好像是朋友忧郁的怨诉，好像是他在临别时的呼唤，我最后一次在倾听你悲哀的喧响……”

小刘在门口买了一束鲜花，昂首阔步上台，献给了小蓝。小蓝兴奋而又羞赧，捧着鲜花，道一声谢谢。小刘满脸通红，心跳加速，疾步走下舞台。从此，那辽阔的、蔚蓝色的大海涌起的波涛将两位年轻人紧聚在一起。小刘主动联系小蓝，一起就餐，一起散步，一起郊游；两人谈诗歌，谈理想，谈就业，谈生活。小蓝家庭贫困，父亲去世早，是母亲一双手把三个孩子抚养大。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蓝懂事早，学习勤奋刻苦，生活朴素节俭，想着母亲操持家庭的艰辛，立志要为母亲分忧，自己靠做家教挣生活费，靠优良的学习成绩获取奖学金。小刘家庭条件相对优越，父亲是商务局干部，母亲是医生。这样的家庭符合小蓝的理想。何况小刘学的是数学，还懂文学，会背诵舒婷与普希金的同题诗《致大海》，会说舒婷的《致大海》明显是脱胎于普希金的同题诗，还能比较两首诗歌的意境和表现手法。这样文理兼修，长相出众，家庭条件优渥的男生确实可遇不可求。平时，小刘开口哲学历史，闭口李白苏轼，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小刘是中文系的学生呢。小蓝曾信誓旦旦地说此生文学专业的主攻方向就是普希金诗歌。找到小刘，生活上找到了一位能帮助自己的伴侣，专业上，遇到了一位知音，这是多么难得啊！

　　怎么也没有料到与小刘结婚之日，就是与普希金告别之时。从怀上孩子开始，普希金就在书架上蒙尘。温婉、深情、文静的小蓝不见了，眼前只有邋里邋遢，披头散发，唠唠叨叨，吝啬刻薄，粗声大气说话的老婆大人、孩子他妈。小刘望着墙壁上悬挂的婚纱彩照：阳光，海浪，沙滩，一对幸福的恋人，十指相扣，深情款款，憧憬诗和远方。小刘收回目光，不禁一声长叹。诗与远方是浪漫的，也是虚幻的；柴米油盐、锅碗瓢盆是现实的，也是真切的。哪怕是一位仙女，在生活的毒汁缸里浸泡久了，被按在现实的地面上摩擦多了，也会伤痕累累，瘢迹重重，皮糙肉厚，面目可憎。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口子就变成了床上无爱，床下无话了。

开门的声响打断了小刘的遐思，小蓝边换鞋边喊着老公去传达室搬水果。小蓝班上的家长送了两件樱桃，两件车厘子，两件哈密瓜。小蓝提了两个榴莲回来，剩余的让老公去搬。看着老婆热汗涔涔，压抑不住欣喜之情，小刘也受到感染，噔噔噔下楼去了。

小刘哼哧哼哧提回水果，摊了一地，皱起了眉头说：“太多了，给你爸妈送一半去吧，冰箱也放不下，放的时间长了，就坏了。”

“这些都是进口货，价钱不秀气，爸妈还不一定喜欢，给他们买点椪柑、桃子、荔枝就行了。”小蓝低头思衬了一下，又抬头看着小刘说：“要不送赵检一半吧，求人帮忙，也得有所表示吧。”

“要送你去送，我可不想去。”小刘一脸不高兴，嘟囔着。

小蓝也立马沉下脸来，提高了嗓门，说：“委屈啦？纡尊降贵啦?又不要你上门，你就送到人家小区卫门口，再打个电话告诉一声就行了，这样也为难？”

小刘想了想，老婆说的也对，这趟活，确实也不难。再说了，赵检肯帮忙，表示谢意也是应该的。如果没有赵检，这道难题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入手。看着老婆眼眶都红了，30多岁年纪，眼角都显鱼尾纹了，额前的刘海还冒出两茎白发，为操持这个家，老婆尽心竭力，付出太多，而自己还不领情，不理解，甚至还嫌弃。想到这里，小刘愧疚之情油然而生。他一把搂住老婆，低头吻了吻头发，轻轻地耳语：“老婆大人，小的遵命！”

小蓝挣脱老公的双臂，娇嗔地用手指头点了一下老公的额头：“滚一边去。”

小刘开门换鞋，兴冲冲走了。

　　事情的发展都顺心如意，侄儿蓝强的转学手续办妥了，在小刘学校寄宿。小刘挑来选去，选了特级教师任班主任的重点班。班主任看这孩子个子高挑，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待人有礼貌，第一印象良好。加上平日里跟小刘关系比较好，学校优秀班级评选，小刘也予以关照过，所以，没有多费唇舌就接收了，立马就安排了条件较好的寝室，小刘感激不尽。

晚上，洗漱完毕，小刘见老婆心情不错，就开了瓶红酒，夫妻对饮。小蓝把花瓶摆在茶几中央，点上了一对红蜡烛，顺手关了电灯。小刘见此情形，乐呵呵的，在手机上找出《婚礼进行曲》，一边碰杯，一边感叹：“这情调，这氛围，让我们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真是太好了。”

小蓝调小了音量，说：“你发癫，要把孩子吵醒吗？”她用双手拢了拢头发，腰肢一扭，嫣然一笑，丹唇微启：

“我还有好消息呢！”

“什么好消息？快说！快说！”

校长跟我说，学校中级职称评选，我入围了。校长要我好好准备材料，争取在市里一把通过。

“真是好消息，运气来了，做什么都顺风顺水。去年我评上了，今年你评上，也算是上了一级台阶，了却一个心愿。”小刘显得比老婆还要兴奋，脸色泛红，眼睛放亮。

“可不能高兴得太早，还只有参评资格，5分胜算而已。”小蓝补充说道。

“我知道呢，还要与人PK，问题是现在还不知道竞争对手是谁。也不管这么多，你提前把荣誉证书分类准备齐全，把述职报告写好，还有教案、教学计划、听课记录、学习笔记、都要准备好，要加工的加工，要补漏的补漏，免得到时候心急火燎，缺这少那。有备无患，万一今年评不上，明年还可以用。”

小蓝“呸呸呸”，连呸了三声，瞪圆眼睛斥责：“你这乌鸦嘴，不晓得说好的，哪有什么万一！”

小刘默不吱声，摘下老婆鼻梁上的眼镜，吹灭了蜡烛，揽住老婆的腰，用嘴封住了她柔软的唇。许久没有过这样激情了，小蓝风情万种，主动而又投入，更激发了小刘高昂的斗志，两人都到达快乐的峰巅。

小蓝温柔如水，枕着老公的臂膀，安静地躺着。小刘抚摸着老婆的身体，似乎又找回了当年校园恋爱的感觉。他回忆过往，憧憬未来，絮絮叨叨，满是柔情蜜意，小蓝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一直到暑假里职评材料送审，小蓝才晓得跟自己PK的对象是市委组织部干部科彭科长的老婆。双方相互在对方材料上签完字，小蓝还自信满满，觉得自己的业绩比对方要突出，分项计分自己有明显优势。她还看出材料里有一处硬伤，就是对方没有乡镇工作经历，也没有支教经历，这是要一票否决的啊。对方也显得有自知之明，说话很谦虚，很低调，说是今年来排个队，挂个号，争取明年后年评上。小蓝心情大好 ，相信有付出必有收获，自己的运势到了，职称也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事。

等到下学期开学不久，职评通过名单正式在网上公示，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小蓝左看右看没找到自己的名字，对方的名字赫然入目。小蓝肺都气炸了，简直是瞎评黑评，目无法纪，底线都不要了，公然劣币驱除良币，逆向淘汰。这世界还有没有公道？有没有天理良心？小蓝在校长办公室咆哮，还在办公桌上拍了几巴掌，发誓一定要向纪委实名举报。这次，校长的脾气出奇的好，任由小蓝发泄。他不插话，不规劝，面无表情，冷静旁观，好像这件事情跟他无关。等小蓝抽泣声小了，喊叫声嘶哑了，他才递上纸巾，轻声细语地说：“小蓝，你现在情绪激动，别人的话你听不进去。这样，你回家好好休息，我晚上一定登门拜访。”

晚上，小蓝没吃饭，眼睛红肿，躺在床上生闷气。小刘轻声细语劝导，端茶倒水递毛巾。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小蓝猜出是校长来了，示意小刘去开门。校长提着水果篮，放在客厅茶几上。小刘喊老婆出来，说校长来了。小蓝这才从床上起来，随便擦了下脸，梳了下头，就出来见校长，小刘赶忙沏茶洗水果去了。

校长神情严肃，说话语重心长：“我现在是以老同事的身份跟你谈心，你此时此刻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你是学中文的，应该知道，委屈挫折是人生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历代文人有几个不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何况中级职称评审受挫只是你职业生涯中的一个小插曲，绝对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严重。你去投诉，去举报，无非是两种结果，要么成功，要么失败。失败就不必说了，即使是成功了，也就是对方评审不通过而已，绝对不会把你增补上去。这叫什么？叫损人不利己，岂止是不利己，还大大的害己，因为你在单位亲手树立了一位仇敌。你不让别人舒服，别人能让你舒服吗？”

　　校长接过茶杯，轻轻嘬了一口，感觉有些烫，又把茶杯放回茶几上。他见小蓝没吱声，接着说：“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这件事情，最优化的做法是云淡风轻，不当回事。年轻气盛，容易冲动，不计后果，所以经常碰壁。”

校长拈了颗殷桃放嘴里，又把殷桃核吐手心，小蓝递上纸巾，校长抹抹嘴，又擦擦手，洁白的纸巾被紫红的汁液染脏。他顺势把纸巾扔进垃圾桶，继续说道：“人生如牌局，有输也有赢，这次输了，下次赢回来。何必鼠目寸光，死盯着鼻尖上的那点利益呢。这次没评上，下次评上，推迟一年，你有多大损失呢?今年教师节，局里有个表彰大会，评选四有教师和星级教师，设若你能评上，奖金就有5000，能弥补你的损失不？”

小蓝听到这里，不禁微微一笑，声音也温柔了许多：“校长，跟您说心里话，我真没有去细算经济账，只是觉得这种搞法欺人太甚，给人窒息的感觉。真的是气不过！我还担心自己会心肌梗塞。”

“真的梗塞了，人家会怎么说？会说你是蠢死的。小蓝，这世界公平是相对的，不公平才是绝对的。受委屈的不止你一个，风物长宜放眼量，千万不能消极怠工，一定要积极上进。那么多双眼睛在盯着你，不要让人看笑话。哦，还有，这次你为职评准备材料很充分，绝对不是做无用功，下次评选星级教师，就可以用上。”

“谢谢校长关照！”小刘小蓝几乎是同时说。

校长喝了口茶，就起身告辞。小刘顺手提了箱车厘子，一个榴莲，还有两瓶干红，送校长下楼。

校长果然没有食言，市里教师节表彰大会，小蓝被评上了“希望之星”，红花、绶带就不用说了，5000元奖金当场兑现，光荣榜登了市报。主席台上，书记、市长与获奖教师一一握手，小蓝还代表获奖教师在会上发了言呢。小蓝情绪激动，语调铿锵，豪迈大气，正能量满满，催人奋进。既为学校争了光，也为自己长了脸。小刘见老婆兴高采烈，故意逗她：“还记得哭鼻子不？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是头发长见识短啊。当初不是校长苦口婆心劝你，你能有今天的辉煌吗？”

　　小蓝娇羞一笑，算是回答。她心气顺了，脸色带红润，走路格外轻快，工作也有声有色。可是那位宝贝侄儿却不让人省心。他与镇中学那位女生根本没有断绝关系，相反，距离远了，心却近了。每天，在寝室偷偷拿手机发微信，打电话。寝管老师向班主任告状，班主任多次批评教育不见效果。班主任只好去政教处找小刘，小刘收缴了手机，阴沉着脸在办公室严厉训诫了几回。又回家告诉老婆，要她与弟弟弟媳商量，如果再不改的话，这学就恐怕上不成了，要作好退回镇中学的打算。小刘这么一说，老婆也急了。她把侄儿叫到家里，耐心细致地做思想工作，分析了早恋的危害，说了父母赚钱养家的艰辛，说了转学的老大不易，要他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争取中考获得好成绩，考上理想的高中。现在努力学习，就是为将来能上理想的大学、找理想的工作、娶理想的妻子创造条件。如果现在不努力，将来在社会上就没有立足之地，当然也就没有哪个姑娘愿意跟着你吃苦受罪。小蓝说得脣干舌燥，侄儿低着头，没说一句话，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小蓝在心里筹划了很久，一直想请侄儿的班主任和任课老师吃顿饭，一是表示感谢，感谢老师的辛勤付出；二是拜托，拜托老师对这位不省心的学生多加关照。这事，当着几位老师的面都说了几回了，可是，由于工作忙，琐事太多，就一直拖延没有落实。小蓝催促老公本周末一定落实，免得别人说闲话，只听见楼梯响，不见人下楼，口惠而实不至。小刘听老婆这么一说，也觉得请客是该兑现了。他沉吟了一会，目光转向老婆，柔情里带有几分迟疑：“客是绝对要请的，可这个周末恐怕不行，我可能要去找一下汪局长。”

“ 找他干嘛？”

“校长向我透露，学校要上一个校务委员，有几个竞争对手都摩拳擦掌，志在必得，校长会重点推荐我，为增加保险系数，他要我去找一下汪局。”

“如果是副校长你也去争取一下，一个破委员犯得着吗？”

“委员也是一级台阶好不好，进了校委，提拔副校长就有了优先权。现如今，组织部门提拔干部都是有规章有程序的。”

“去找领导你总不能空着手去吧？”

“哎呀，我头都疼裂了。”小刘双手抱头，顺势往沙发上一躺。

接下来，小蓝提出了好几个送礼的建议，却遭小刘一一否决。

烟酒太俗气，红包太直接，字画难以求得精品。商量来，商量去，方案终于基本达成一致。九雁冲茶油20斤，农之源鲜奶10斤，另外再添点时鲜水果。小刘低头踱步，在客厅来回三趟，果断提出还要放个红包在水果袋里。可具体到红包以多大为宜时，又卡壳了。小蓝说2000，小刘说不够。“未必你要送一方水？”小蓝眼睛瞪得溜圆，迟疑地伸出右手食指。

“5000比较合适。多了人家不敢接，少了太寒碜，显得小家子气。”小刘一锤定音，小蓝有点心疼，但只见嘴唇哆嗦，到底没有发出声来。

到了周末，吃过晚饭，小两口梳洗打扮一番，把礼物塞进后备箱，开车到了汪局所在小区碧水尊邸地下车库。小刘把礼物搬进电梯，上了12楼。刚要按门铃，听得里面脚步杂沓，有客人道别，小刘连忙拉着小蓝躲在应急楼梯口，眼瞅着三五男女鱼贯而出，聚在电梯口，汪局长朝客人摆摆手，说声好走，就轻轻关上了门。待电梯开动，小两口跨步到了门前，赶紧按下门铃。

开门的是局长夫人，优雅而知性，保养很好的脸庞漾起和善可亲的微笑。小刘双手不空，拎着茶油和鲜奶，小蓝拎着水果，换了鞋，顺手将礼品放在鞋柜边，就进到客厅。

汪局长表情严肃，两腿交叉，搭在茶几上，双目微阖，似寐非寐，也不打招呼，显得高深莫测。小刘和小蓝显得拘谨，在沙发上边沿落座，一时无语。幸好有局长夫人招呼二人喝茶，吃水果，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小刘壮起胆子作了自我介绍，将来意说明。汪局“哦哦”了两声，两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小刘见局长不言语，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罗俊杰同学这次物理奥赛获得一等奖。”

汪局闻言，身体前倾，双手撑在茶几边沿，两眼放光，射向小刘：“奥赛出结果了？”

“我也是刚刚在网上看到通报，我班有一个一等奖，两个二等奖。罗俊杰是我班的种子选手，具有冲清北的实力。”

“哦，你是罗俊杰的班主任。罗俊杰是我外甥，有劳你班主任多多操心了。”汪局显得很兴奋，面部表情肌生动活泼，笑容立马浮现，小眼睛咪成一线。

汪局心情大好，小刘趁势汇报了班上同学的学习情况，对高考作了预估，见好就收。转头向小蓝示意，说多有打扰，就起身告辞。汪局挽留再坐一会，小蓝说下次再来拜访。汪局送到门口，小蓝说没带东西，买了点水果，表示一点心意。汪局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恢复了严肃的神情。小刘用力掐了一下老婆的手心，微笑着向汪局夫妇鞠躬告辞。

到了车上，小蓝质问小刘为什么要掐她的手，掐得她生疼，还做不得声。小刘板着脸不理不睬。心想这婆娘好蠢，生怕不晓得她送了礼，临走还要予以强调。而且早不说晚不说，门开了她就亮开嗓门说，也不怕左邻右舍听见。小蓝见小刘甩脸子，顿时情绪降到冰点。她幽幽地抱怨，自己本来就不想来，不愿意看领导脸色，是老公硬要她来的。厚着脸皮做了这尴尬事，刚才紧张得背心都湿了，现在反过来还对她这般态度。小刘看见老婆一脸委屈，眼圈都红了，赶紧伸出右手，抚摸着她的秀发，又轻轻地拍了拍背。

晚上，洗漱完毕，小刘躺在床上，却没有半点睡意。坐起来翻开书本，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将去局长家的全过程像放电影一样放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作出客观评估：汪局应该会帮他，送礼是其次，重点是汪局希望我为他外甥高考尽力。总之，这一趟去得及时，很有必要。小蓝平日里睡得快，睡得死，今晚却有些亢奋。老是担心侄儿在校表现，学习成绩差点也就算了，心理不健康，性格偏执，不合群是会影响孩子成长的。想到此，她突然握住小刘的手，打着呵欠，还喃喃自语：“明晚一定请老师吃饭。”

第二天上午课间操，小刘微信通知班主任和任课老师晚六点在锦程大酒店晚餐，班主任和数学老师还表扬蓝强有进步，让小刘感到欣慰。可是，下午第六节英语课，蓝强又在偷偷玩手机。英语老师严厉批评了几句，他不以为然，还咧着嘴笑。英语老师忍无可忍，叫来班主任。班主任把他请出教室，进了办公室，问他情况，他一声不吭，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班主任被学生无视，藐视激怒了，一团怒火在胸中翻滚燃烧，他怒吼着叫他立马收拾东西回家。他瞪了班主任一眼，转身走出办公室，在教室门口停了两秒，往里投入一瞥，突然翻越走廊护栏，从四楼一跃而下。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根本来不及防范，120救护车呜哇呜哇赶到的时候，蓝强的心跳呼吸已经停止，没有了生命体征，只留下一具尚存温热的尸体和一滩殷红的鲜血。

此刻已是暮色苍茫，气温开始下降，阵阵秋风吹过，迟开的桂花洒下细密的金蕊，无声飘落在蓝强的遗体上。残阳如血，斜映着静穆的教学楼一隅。

小蓝闻讯匆匆赶来，望着侄儿圆睁的双眼和耳鼻流出的鲜血，惨叫一声“天啊！”就晕厥瘫软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