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颂名人】怀念恩师夏光仁先生

成者荣之

文 | 成者荣之

图 | 佚名

夏光仁先生（1929-2009）离开我们已经十五年了。但在工作与生活中，每当触及与他相关的人与事，眼前都会浮现出他那正直刚毅且又和蔼可亲的形象，引发出对他深深的怀念。

夏先生是我人生的楷模，是引导我走上学术道路的领路人。他的人格魅力，他的认真精神使我终生受益。

初次相识

那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我刚刚来到恢复不久的干校，当上一名教师，这是我喜欢的一份工作。但由于根基不深，学校鼓励新来的年轻教师到中国人民大学旁听研究生课程。在人大课堂上，我正式接触到夏先生。

夏先生身材高大，走起路来腰板挺直；黝黑的脸庞，满头银发，带着一幅浅边眼镜；平时不苟言笑，但熟悉以后偶尔笑起来真诚而带着天真。第一次与纪宝成等在校研究生一起听他的课，感觉内容非常新颖，而且有丰富的案例。夏先生讲课，语言干净利落、严谨清晰，绝不拖泥带水。下课时他特意与陈鹤鸣、叶立雯、王希来和我等几位旁听生亲切地打招呼，谦虚而诚恳，没有一点大教授的架子。一下子，一个可敬长者和资深教授的形象在我心中定格，一个教师的标杆在我心中确立，竟四十年未变。

湘赣辽津调研

火热的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百废待兴，百弊待除，商业体制改革也迫在眉睫。夏先生计划到外地进行商业组织结构的调研，以洞察各地改革动向。刘世亮、劳而逸等校领导为了培养年轻人，决定派我随夏先生一起参加调研。这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

与夏先生、汪洋先生、李威先生在庐山·1980



那年四五月份，我随同夏光仁、汪洋和李威三位教授，到湖南、江西、辽宁、天津四省市进行了为期两个半月的实地调研。所到之处，各地商业厅局的领导，因多是夏先生的学生，调研非常顺利。两个多月时间，召开座谈会，走访参观，接触数十个政府主管部门和企业，记录了28万字调研笔记，收获满满。在调研中，夏先生深入实际、不耻下问、虚心向实践学习的作风至今记忆犹新；也正是那次调研活动，引导我走向理论联系实际的学术道路。

调研期间，与夏先生朝夕相处，对夏先生有了更深了解。夏先生是山东寿光人，自1950年起开始在中国人民大学执教，讲授的是苏联的贸易学和管理学。文革期间因学校停办而下放劳动。学校复校后立志建立我国自己的商业企业管理学，以忘我精神，著书立说、教书育人，成为贸易系“四大金刚”教授之一。

调研中，夏先生律己律人的作风，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当年夏先生已过50岁，调研之余，仍抓紧时间发奋学习英语，其刻苦精神使我汗颜。更难忘的是，调研组行至桃源县，住桃源宾馆。当地接待人员为每人安排了一个单间。住下后，夏先生发现我也住单人间。于是对我说，你去找服务员调到双人间吧。当时单间每天房费是5元，双人间每天每张床是3元。报销没有限制，先生为何要让我调到双人间，我当时有些不理解。但我知道，这是他对年轻人的严格要求。

调研过程中也顺便游览一下当地美景、品尝一些当地美食。登庐山、游桃花园、到橘子洲头和沅水游泳，喝擂茶、吃香辣的湖南菜和鲜活的天津河蟹，几十年过去，这些经历与体验深深印在脑海。更让我铭刻在心的是，夏先生要求所有旅游必须安排在周末，不能占用工作日，而且旅费和饭费必须自理。

用8小时为我修改论文

1983年年初，我在八一级即将毕业时，为写毕业论文常常愁眉蹙额，有楚囚对泣之感。尽管在此之前作文还说得过去，也有过一些写新闻报道的经历，但写一篇规范论文还是头一遭。记得当时选题是“疏通流通渠道，促进工业品下乡”的内容，选择夏先生做我的论文指导老师。选题确定后，夏先生对如何写好这篇论文对我进行了悉心指导。我也很努力，收集了大量文献，甚至还做了一些专题调研，在拟好提纲基础上，废寝忘食几个通宵，拿出了一个论文初稿。但自己对论文并不满意，总有一种内容庞杂、逻辑不清之感。冥思苦想，反复修改，终不得要领。

我拿着论文初稿请夏先生指导。夏先生认真阅读后，给我做了内容梳理和逻辑分析，使我似乎豁然开朗。当我改过两稿后再交给夏先生，他说有很大进步，但还有一定距离。这样吧，我来给你修改一遍，你再看看。就这样，夏先生整整用了八个小时为我修改这篇论文，从内容到表达，以至于一个标点，都倾注了他的心血。八小时，对于一个刚刚恢复专业教学与研究、时间弥足珍贵的老教授，意味着什么？现在，还能找到这样的教授吗？这种为培养年轻人所奉献的无私的爱，是夏先生崇高师德的真实写照。

四十多年了，我四次搬家，丢弃了很多东西，但夏先生亲自修改过的这篇面目全非的论文稿，我一直珍藏至今。

师资研究班

1983年9月，中国人民大学举办了全国高校商业企业管理师资研究班，我有幸被录取。这个班是贸易系的一个重点班，李威先生担任班主任，夏先生是主讲教授。于是，我再次成为夏先生的学生。通过研究班的学习，系统掌握了商业企业管理的理论知识，获得研究生的待遇，最终取得“毕业证书”。研究班像一把种子撒向全国，在各地高校开花结果，同学们回到原校后，大多数成为教授、校长。对我而言，这个研究班的经历，奠定了我以后在专业上发展的坚实基础。

与夏先生及部分同学在中国人民大学·1984



在学习期间，除了课堂学习，听报告，做研讨，就是常跑到夏先生在校园红楼的家里，讨教问题，蹭吃蹭喝；有时也帮先生做点事。我和倪健就曾帮助夏先生整理《零售企业经营管理》的书稿，也就是在先生讲稿的基础上，结合他讲课时临场发挥我们所做的笔记，梳理成书稿。其中有一章讲稿，不知为什么漏掉没有还给他，时间长了，先生也忘了此事。后来，这份讲稿成了我写讲义的“范本”。没想到，这份讲稿也成了他留下的一份遗物。

勤奋与意志

在人大贸经系，夏先生严谨治学、勤于耕耘是出了名的。人大复校后，夏先生拼命抢时间，编写教材，培养后生。八十年代，夏先生几乎年年都有新作问世。那时，我最得意的是，夏先生每出一本书，都要签名送给我一本。在商业企业管理学科，夏先生是全国高校的旗帜，他写的教材是全国高校的通用教材；在他任会长的全国高等院校商业企业管理教学研究会，其成员多半都是他的学生。夏先生由于长时间高强度用眼，造成视网膜脱落，虽经手术，但视力严重下降，一只眼几近失明。

为了确保有一个好的身体，夏先生特别注重锻炼。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夏先生年复一年坚持冬泳。严冬时节，滴水成冰，他从未放弃。人们经常见到，夏先生手提凿冰工具，骑自行车到颐和园昆明湖畔，把冻实的冰面砸开，跳下去游泳，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意志呀。所以，人们说到夏先生游冬泳，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九十年代中期，师母邓婉霞不幸去世。师母非常慈善和蔼，把夏先生照顾得无微不至。至今我对她煲的汤还回味无穷。邓师母去世后，夏先生与北京语言大学外语学院原副院长袁树仁教授相识相爱，走到一起，老夫妻恩爱有加。袁先生是法文翻译家，翻译过大量法国文学名著，获得过法国棕榈骑士勋章。袁先生看上去很瘦弱的，没成想，在夏先生的意志感染和影响下，居然也在寒冷的冬天与夏先生一起冬泳了。

与夏先生等在井冈山·2000

中新学院

夏先生退休后，没有终止他所热爱的教育事业。1993年，正值人大老校长袁宝华先生刚从校长岗位上退下来。夏先生取得袁校长支持，形成办学共识。于是，在高校退休教师中首开先河，联合三十多家著名企业创办了中新企业管理学院。袁先生出任名誉院长，夏先生担任院长。

当时，在各方面条件都十分艰难的情况下，夏先生凭着一股执着精神，付出艰辛努力，建立了由东富、马婉中等组成的教学管理团队，吸收人大、北大、清华等高校优秀师资，以出色的管理和较高的教育质量，赢得学生认可。十几年间，学校从小到大，办得有声有色，令人刮目相看。这是夏先生人生的又一个高峰，圆了他在公办高校不能实现的梦想。夏先生去世后，中新企业管理学院并入世华教育集团，并与旗下华夏管理学院建立永久性战略合作；2015年，中新企业管理学院正式更名为北京世华研修学院。2023年，世华研修学院举行建院30周年暨袁宝华、夏光仁铜像落成典礼，夏先生长子夏东培应邀出席，标志着夏先生开创的教育事业后继有人、接续发展。

纪念从教50年

2000年4月，夏先生七十大寿前夕，我接到中新企业管理学院发来的邀请函，请我参加为夏先生举办的寿宴暨先生从教50年庆祝活动。我与陈鹤鸣、王希来、叶立雯等为他专门制作了寿山石印章，为他祝寿，为他祝贺。

主办方表示，夏先生对搞这次庆祝活动提出严格要求，仅限极小范围。因此此次活动只邀请了他50年教学生涯中50名历届学生代表，这意味着每届学生只邀一二人。我能成为他较得意的一名弟子——50人中的一员，深感荣幸。如果，先生没有提出严格要求，会有多少学生会闻讯而来；他有那么多学界、政界和企业界朋友，又会有多少人会前来为他祝寿、祝贺啊。后来得知，即使50人的小范围活动，也是校方为表达对夏先生的崇敬之情坚持做的。

在庆祝活动上，夏先生异常高兴。教书育人半世纪，桃李芬芳满华夏。学生们纷纷为夏先生敬酒祝贺，畅叙师生友谊和有趣轶事，并拍照留念。平时不怎么喝酒的夏先生，那天也畅饮几杯，他既无憾于自己一生的付出，更为培养出那么多优秀弟子而自豪。

在夏光仁教授从教五十年纪念会上·2000



中秋相见

最后一次见到夏先生，是在一个中秋节——翠微集团组织的一次专家聚会上。当时袁先生陪着他，夏先生做完喉癌手术，骨瘦如柴，喉部不能正常说话，只能借助一个助音设备与人交流——那也是靠他的坚强意志训练的。见到自己的恩师竟被疾病折腾成这个样子，不禁潸然泪下。

我坐在先生面前，询问他的病情及治疗情况。他特别感谢袁先生的精心照料，说术后病情还算稳定。在先生住院病情危急时，我曾去医院看过他，当时主治医生和先生的子女都失去了挽救的信心，袁先生靠爱的力量坚定地把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后来，我一直忙碌，竟没有再去看他。这次相见，师生亲切无比。即使平时较少联系，先生还知道我当了校领导，说明先生一直在关注着我。本想这次见面后一定再去看他，与他聊聊天，祈盼他康复如初。没有想到，中秋聚会竟成了师生诀别。

永远的怀念

夏先生去世时，我没有接到通知。后来袁先生告诉我，她没有通知任何人。因为先生从来不愿意给大家添麻烦，这是他的人格！

夏先生一生有坎坷，也很幸福。离休前他没有当过什么大官，最高职务也就是一个教研室主任，后来当了校长是他自己办的学校。但他在学生们心中确实一座巍峨的丰碑！他得到的幸福，是那么多学生对他的尊敬与爱戴；到他生命的最后十三年，他享受到来自袁先生对他无微不至的爱与照顾。

夏先生去世一个多月后，接到袁先生的电话，她已从巨大的悲痛中漫漫走出来，知道我一直想到家里悼念夏先生，说可以到家里坐坐。于是我与陈鹤鸣相约一同去先生家中追悼，作为学生给先生深鞠三躬，以弥补未能直接为先生送行的遗憾。与袁先生聊天，回忆夏先生工作生活的点点滴滴，引起对先生的深深怀念。

我与夏先生师生交往近三十年，他留给我太多的记忆。他是我的恩师，他是教师的楷模，他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作于2009年11月13日；修改于2024年端午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