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三十五次花的麦田（文/禾子）

禾子

　　我们站在一片苜蓿地里，就像站在当年合影的麦田。

一群和我们小时候见到的长得不一样的羊，突然涌入，惊扰这片宁静的绿漪。三位牧羊人，先后赶来，我们一起闯入这片土地。

苜蓿，温和。没有亭亭玉立的身姿，没有繁花的点缀，没有锐利的锋芒，这多像我们经历了岁月的沉淀，走向内敛的中年。

娟的女儿，内秀、乖巧。她认真地为我们拍下一张张三十五年后相约的合影。从小学毕业到现在，一大截不敢细数的时光，被风吹散，我们像蒲公英的种子吹向了各自的城市角落，只留下宿根，默默镶嵌在故乡的土地上。

我们想让小翠在团扇上写几个字。我始终记得小翠的字体，即使是在土地上，拿柴棒来写，她依然能写出独特的美感。小翠走出大山时，风飘起她的衣衫，像鸟儿长出了翅膀。

那个中秋节，月光洒满了我家的庭院，那时小翠已大学毕业，去了一个大片大片盛开着玫瑰花的城市工作。小翠来我家，带来了玫瑰月饼。那青红丝伴着玫瑰花瓣，就像一缕缕青春的丝线缠绕着一个个成长的片段，散发着特有的甜香。

上学期间很多遗憾，经常以梦的形式出现。在梦中，我和小翠一个考场，小翠在试卷上唰唰地写着，而我总是遇到难题，急的醒了，还心有余悸。我知道那不是梦的重复，那是对遗憾的弥补。

初中时，我和小翠常溜出校园的后门，去田野里玩耍，去井边打水，去村里唯一一家有黑白电视的人家看《星星知我心》。终于有一天我们被老师发现，站在了办公室门前，从夕阳藏起了半个笑脸一直站到夜雨纷飞……

一阵风吹散了雨的碎片。在东寺的路边，有一棵不知名的树，浑身长满了刺，知识渊博的启蒙老师，告诉我们那叫“刺楸"，又叫“后娘棍子”。我们认真地问：“老师，那是后娘种的吗？”老师被我们逗笑了，老师正处感冒，笑声有些低哑，听了让人心疼。我们牵着老师的手一起攀上高高的石阶，在东寺院内那棵赤松，直上云霄，老又未老。

老师要回去了，娟，拿出四个自己制作的可爱的布艺蝴蝶，我掏出娘为我们用毛线钩织的吉祥小葫芦。我们望着老师纤弱又高大的背影渐渐走进一片碧绿的翡翠林中。

我们继续攀登，提着大包小兜的食物，最后选定了一片黄栌林。坡有些陡，娟的女儿小心翼翼地爬着，但还是勇敢地跟随我们攀上来了。在一面斜坡上，我们将食物一一摊放。你尝尝这个，我品品那个，你聊起这一段，我提起那一段。阵阵笑声穿过层层叠叠的黄栌叶，与小鸟的歌声一起回荡在轿顶山。这份场景，把三十五年浓缩成了三五个小时，如此长的离别，再聚时却没有任何隔阂，依然真挚。一见如故的友情就像故乡那条小河，冬天收回去，夏天就又来了一样自然。

华，脸上的小酒杯，一笑时，便溢出青春的美酒。是那么纯真，那么甜美。我永远记得华在小学四年级，一次课间找我说过的一句话，她说：“你有没有发现，得失总是平等的？”我愣了一下，华又说：“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得到多少，就会失去多少。失去多少，就会得到多少。”华，小小年龄，却有这般充满哲思的领悟，让我惊叹。甚至这句话在我以后的人生路上遇到些抉择时都有很实用的指导作用。

黄栌林里，我们举起盛着“山楂树下”饮料的纸杯，一起庆祝这次的团圆。我们一饮而尽，把祝福沉入肺腑。那山楂树一定藏在故乡的山林，那山楂汁有月光的味道，有清泉的味道，有竹露的味道。

翠为我们讲述了几个片段，一是上学时为了写出一篇作文《圈羊》，就真的去别的村庄看圈养，结果遇上了暴雨，好在由一位老师护送回家。当小翠在村头看到自己母亲迎接她时的身影，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那篇作文被老师作为最美范文来读，被老师几次想拿到报社发表。打动人心的文章来自对生活的切身体验，小翠认真对待学习的态度永远是我的榜样。

翠问我，还记得在大雪纷飞的上学路上诌的那句诗吗，“北风呼啸宣告冬，千树万树梨花开。”我们那时还未学过唐代诗人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的诗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那时候课外书也极少，更不曾读到过，竟和古诗里的名句一样。小翠还唱了一段梆子戏，字正腔圆，婉转动听，随着松风，在山谷里回响。小翠说，我唱的是樊梨花，还是你教我的呢。那时候我们没有课外书，你常给我们讲故事，教我们唱歌，唱戏，作诗……你就是我们的课外书。

相约前精心策划的内容在时间的紧迫下略去了一多半。在这短暂的相约里，我们深切地体会到保留心底的那份真是多么重要。三十五年后的相见，仅有几秒的忐忑，随之一切自然，就像我们从未分开过这么久。一切是那么熟悉，那份初心就像我们随手摘下的小青杏，虽然有些青涩，但是那么亲和。

我们回到各自的围城，心里激荡着相聚时澎湃的浪花，久久不能平复。我们一遍遍看着当天的合影。校门前垂柳树下，流淌出我们见面时的笑声；娟，华，翠，学坐在黄栌林里一棵弯曲成天然凳上留影的情景，一次次闪烁；乡愁记忆馆，老师教我们打上课铃和下课铃的回声如在耳边。相约前一周我忐忑地向老师发出邀请，老师稍盘算了一下时间，就痛快答应了。没想到临近约期，老师感冒了，但老师忍着身体的不适，按时赴约，信守承诺的高尚品质深深影响着我们，老师是我们的启蒙老师，更是我们的人生导师。

华正在引一床棉被，那图案淡雅，一枚穿着白线的小细针在被面上缓缓移动。华说：听你们聊天，做被子，啥也不耽误。我们连连赞叹，都说自己比不上，都不会做被子，老师说：这是离的远，要是近的话，我就能为你们拆做棉被。一句话让我们泪目，师恩情深似海，我们的启蒙老师更像一位慈祥的母亲。

小麦花开呀开，我知道小学毕业时拥抱我们的那块麦田，再也找不见了，它在默默履行着新时代的使命。但青青小麦永远定格在了我们心田。就像娟的女儿，她乌黑的马尾将永远在我们眼前晃动；就像华的小酒窝，永远盛着纯真的笑意。

小翠从东寺装了一小塑料袋子土，说回去给茉莉花换换土盆。东寺的腐殖土，土质松软、肥沃，里面掺杂着一种叫“乡愁”的养料，能使铁树开花。

我开车把娟和华送到石匣官地，掉转车头，继续行驶，经过那片苜蓿地，经过三角湾，常三行，田家柳，天仓岭……掠过一道又一道的绿波，曲曲折折向着济南我居住的地方奔驰。导航幽默地总结：今天你走过了所有的弯路，余生都是坦途。

然而，几天后故乡突遭一场冰雹，小麦被砸的弯下了腰，即将成熟的麦粒飞溅，谷子摇着羸弱的叶片，瑟瑟抖动。我们在“相约麦田”群里讨论着，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故乡的牵挂。身体渐渐康复的老师安抚说：孩子们不用太担心，再重新补一遍苗，应还来得及。

小麦经历了越冬、返青、拔节、抽穗、开花、灌浆等漫漫生长过程。还遭遇着病虫害、干旱、风雨、冰雹……正如人的一生，期待过，失望过；热闹过，孤独过……但始终坚持，即使身处逆境，也不放弃自己的梦想。

如今小麦成熟，已收入粮仓，谷子已开始秀穗，我们吃过的那树小青杏已长成一颗颗涂着胭脂的红玉。

怀揣着对生活的热爱，对故土的感恩，对生命的敬畏，我们依旧在平凡的道路上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