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万年前的脚印

书山

日前一位计划来美国旅游的朋友问我，芝加哥有什么特别值得去看的景点，我向她推荐了自然历史博物馆（Field Museum）。这家博物馆是世界上最好的博物馆之一，其海量展品覆盖的题材，不仅涉及到自然历史，也包括了众多科学与人文领域。

展品中最珍贵的，是这家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一副近乎完整的成年暴龙（T. rex）化石骨架，这副世界最著名的恐龙骨架，以其发现者古生物学家Sue的名字命名。Sue是个女性名字，但实际上，这只暴龙性别并不确定。科学家目前还不能依据化石对恐龙生前性别做出判断。

与那位朋友聊天，我忆起当年在南美洲玻利维亚参观恐龙公园的经历。虽然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但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那是20年前初夏的一天，我骑着自行车，从海拔4600米的玻利维亚首都拉帕斯，一路到达亚马逊雨林区海拔1600米的小城科罗依科。

沿山路下行64公里，带一身泥水

由于下一步的路线冲突，我选择放弃了原计划从科罗依科深入亚马逊雨林的打算，第二天又坐车返回了拉帕斯。下一天中午，我坐飞机到了玻利维亚的文化中心，南方城市苏克利。那里是恐龙公园的所在地。

1994年，在距离苏克利不远处安第斯山的崖壁上，采石工人发现了大规模的动物脚印。经过严格鉴定，古生物学家们确认，这些脚印是上古时代恐龙的足迹。 这是世界上已发现的最大的恐龙足迹群。

在亿万年的古生物史中，大概没有哪个时代，会比恐龙时代更令人着迷，更会激发人们的想像。你一定看过电影《侏罗纪公园》，那秀丽无俦的风光，奔驰咆哮的巨兽，最令人遐思的是，那看上去梦幻一样的画图，并不是梦中的幻想，而是我们如今生活的大地上，曾经一度有过的现实。

6500万年前的一天，宇宙造化之手，轻轻向地球轨道弹出了一粒微尘，颠覆了那幅画图，结束了那个时代，无情抹去了地球上巨兽与美景的一切存在。

幸运的是，大自然并没有全部湮没她的历史中这戏剧性的一页，她为后世保存下了相对完整的记录。在全球范围广大区域中，恐龙的遗骨变成了化石，以今人瞠目的形貌，向我们无声叙说着当年恐龙家族的辉煌：它们曾经是这个星球上无可匹敌的主人。

如果化石骨架还不足以完全使人信服，大自然还保留下了恐龙巨大的化石脚印，再也无可否认，巨兽曾经行走在地球上，行走在我们今天驻足的，这个叫做苏克利的地方。

第二天下午，在一名讲解员引导下，我们七八个游客来到了苏克利市郊外的恐龙公园。公园前方矗立着一个巨大的雷龙雕像。后面远方，就是属于安第斯山脉的100米高70度角近乎直立的崖壁，在这块总体面积大约3万平方米的崖壁上，散布着294个种类总计5000多个恐龙脚印。其中，也夹杂着其他动物的脚印。

迎客雷龙。​

上面是我20年前拍的照片，照片中这个现场氛围，如今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主题公园。虽然游客人数大增，但这样的改造，我觉得失去的可能更多。

今日的恐龙公园。除了迎客的雷龙，又增加了吓人的暴龙。

位于苏克利的这个恐龙足迹群，是世界上最大的一个，排在第二位的，是位于德国境内平原地区的另外一个足迹群，那里包含2个种类总计240个恐龙脚印。平原足迹群的缺点，是访客不容易看到全貌，不像是我们面前的崖壁，访客只需平视便可一览无余。

那么我们这个苏克利恐龙足迹群，又是如何到了崖壁上？

地质学家解释说，8000万年前到6500万年前，南美洲玻利维亚地区是一片肥沃的平原湿地。这里有巨大的湖泊，有充足的食物，吸引了恐龙们成了常客。于是，恐龙在湿地浅水泥淖中的来来往往，留下了那些脚印。

有一天，附近火山突然爆发，灼热的火山灰覆盖了那些脚印，为它们加上了第一个保护层。在随后的年代中，各种沉积物使得脚印渐渐石化。到了2500万年前，这里的地壳发生大变迁，也就是著名的安第斯山脉的隆起。地壳变迁把石化脚印所在的平原，硬是推成了面前矗立的崖壁。

最长可达近一米的恐龙脚印。

5000个恐龙脚印，这是个惊人的数字。这么大规模的恐龙集中，意味着当时可能发生了特殊事件，会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是不可能有确定答案的。根据脚印模式，有专家推测，这里曾是一个猎场。首先是食肉类恐龙围截追杀猎物，而后是跟踪而来的食腐类动物，它们集体留下了有大有小规则不规则的各种脚印。

专家们说的‘’猎场”，听起来比较没有格局，当地人对这个地方的俗称，就要轻松浪漫得多：舞场。

下图是两串并行的雷龙留下的足迹。雷龙是植物类恐龙，大树枝叶是它们的主食。成年雷龙大约有25米到30米长，重35吨左右。这两串脚印自然是两只雷龙留下的，从上到下贯穿整个崖壁。可以清楚辨认它们当时行走的方向，是从崖壁上下行，也就是说，如果把崖壁向后放倒恢复当年现场，那么巨兽正在向我们走来。

此时此刻，即使你没有亲临现场，你也不妨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构思那个迷人的画面：6000万年前，平原，湿地，高树，蓝天，迎面走来的两只雷龙......

尽管雷龙身材最为高大 ，但说到恐龙家族，人们首先想到的，却必然是暴龙（缩写T. rex）。无论你多大年纪，是什么样文化背景，暴龙对你来说，大概率是远古动物中的头号明星。这从好莱坞电影中也可以得到证实。从《侏罗纪公园》中的密林夺命追杀，到《金刚》中的悬崖殊死搏斗，暴龙享有的大明星出镜资格，是绝对不可替代的。

暴龙是当之无愧的古今第一杀手。以恐龙体型标准衡量，它们并不非常高大，但其攻击力无与伦比。成年暴龙大约有14米长，4米高，体重4到6吨。两条腿走路，上肢短小有力，下肢粗大强壮，奔跑迅速，行动敏捷。它们的头部巨大，张开口的时候，宽度能达到一米，口中上下排列着60个20多公分长的尖刀一样的牙齿。攻击大型猎物时，一口下去，可以撕下70公斤的鲜肉。

讲解员告诉我们，面前崖壁上的那串从右偏左直穿的脚印，就是暴龙留下的。他说，从脚印尺寸，专家判定是一条尚未成年的小暴龙。这串脚印全长347米，是世界上迄今为止发现的最长连续恐龙足迹。

透过望远镜，我仔细查看着这条小暴龙的每个脚印。它当时尚未成年，还没有开始它的霸主生涯，可能还和妈妈在一起生活，但无疑的，这条小暴龙行踪所到之处，其他动物必是望风逃避。专家们给它起了个霸气的名字：行路者约翰。

我们都知道，作为一个物种，恐龙已经灭绝了。灭绝的原因，科学界已经形成了普遍接受的共识。

我打算以一个短短的故事来结束本文，一个关于约翰与妈妈悲惨结局的故事。内容是虚构的，对应插图是AI制作的，但故事中主要情节发生的场景与顺序，还是有根据的。

******

6500万年前，一个与往常没有区别的，晴朗的早晨。

几只巨大的水鸟在湖面上方盘旋，远处吹来的微风，带来一阵阵新鲜气流。

太阳升起好一会了，行路者约翰也早已醒来。他觉得饿了。他已经两岁了，还是与妈妈生活在一起。还没有自己追捕过猎物。望了望卧在一株大树旁边沉睡的妈妈，小约翰低声呼唤，催促妈妈起来为他寻找食物。不知道为什么，妈妈最近好像越来越迟钝了。

暴龙妈妈睁开眼睛，朦胧中，她听到了小约翰的叫声。她把两个短短的前肢搭在树干上，缓缓站立起来。她倚在树干上，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她已经老了，不久前左后腿受的伤，一直不能愈合，给她带来越来越大的痛苦。小约翰还不知道，暴龙妈妈已经不能再奔跑追杀，她现在只能依靠伏击，捕获老弱病残的过往猎物。

暴龙妈妈招呼小约翰，今天跟着她一起出猎。到了训练小约翰自己捕杀猎物的时候了。本能告诉她，不能再拖了。她非常想休息，但她知道，余下的日子不多了。也许几天后她会突然倒下，成为其它动物的食物。她必须尽快让小约翰自立。

母子两个走出树林，走到草地上，右边是个大湖，湖边是另一片树林。暴龙妈妈想悄悄绕到那里，看看有没有潜在的容易捕杀的猎物。她们向北方望过去，空中弥漫着一些雾气，像往常一样，宁静安详。

突然，一道耀眼的光束从天而降，落到了北方地平线后面。随即，地平线后升起一片光幕，强度迅速增加，强光刺得母子两个睁不开眼睛。

几分钟后，强光减弱了。小约翰抬起头望着妈妈。暴龙妈妈困惑地朝他眨眨眼，继续向湖边绕过去，小约翰走在妈妈旁边。

那是一道来自于天外的死神之光。一颗直径10公里的小行星，闯入了地球轨道，以每秒30公里的速度，撞击在距离我们这个恐龙公园所在处大约2000公里的地球表面上。撞击产生的能量，在地表上打开了一个直径200公里，深度16公里的椭圆型伤洞。

地面开始了剧烈颤动，暴龙母子脚步踉跄，站立不稳，很快，大股浓烟从北方地平线升起，越升越高，光线开始迅速减弱。

暴龙母子这时已接近湖边树林的边缘。暴龙妈妈抬头望了望北方浓烟滚滚的天空，恐惧地停了下来，母子两个惊慌失措，抬起头四面张望，天啊，这是怎么了？

片刻之后，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母子两个站立不住，失去平衡，开始在地上翻滚，身下的大地，抖动得越来越厉害。

终于，一股龙卷风一样的气流，把小约翰从妈妈的身边平地拔起，与沙石树桩混在一起，在半空中飞舞。暴龙妈妈抬头，绝望地看着小约翰。在她一生经历中，还从未见过这样凶猛的风暴。从出生开始，她就不知道什么是恐惧，她在食物链顶端，她是大地上所有生物的主宰。此刻，她伏在地上，垂下头，闭上双眼。她再没有任何抗拒的力量。

风势似乎停了下来，但只是安静了片刻。新一轮狂风掉头，从相反方向更残酷地撕扯大地，树林成片倒塌，一些树木被连根拔起。小约翰此时已经是无影无踪。

气温迅速上升，很快达到了燃点。那些还活着的动物，这时候开始被活活烤死。天边，透过浓烟，清晨的太阳把最后几缕阳光撒向大地。

突然，地下传来隆隆吼声，大地开始发疯一样摇动，一场10级地震爆发了。天崩地裂，所有能移动的物体，同时都被狂风甩入空中。紧跟着，超级高温下近乎融化的碎石，又铺天盖地像雨点一样落下，毁灭着还没有被毁灭的一切。

这时的太阳，已被厚厚的烟尘遮盖，大地陷入了黑暗。准确地说，不是目不见物的黑暗，地面上，半空中，所有能够点燃的东西都在燃烧。

暴龙妈妈蜷曲的身躯，伏在被飓风掀倒还在燃烧的大树旁边。她大张着口，头部后仰；她的还在嘶嘶焚烧的肢体，只剩下了一个焦黑的轮廓。飞舞的石块，击碎了她上半部头颅，半融化的灼热碎石，剥去了她的面部肌肉，暴露出了粗壮的上下颚骨架，与两排尖刀一样的牙齿。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所有的火焰都熄灭了，到处是死一般的寂静，黑暗笼罩了整个世界。

一个时代结束了。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漂浮在空中的尘雾，像厚厚的帐幕，阻住了阳光，整个地球陷入了寒冷的冬季。离撞击点远的残存物种，相继开始大批大批死亡。

地球上第五次物种大灭绝。

几年过去了，迷茫的阳光终于穿透了尘雾，重新照射在地球表面上，为依赖她生存的大地，提供重生必需的光与热。

几百年过去了，少量幸免于劫难的物种，开始试探在新环境中建立新的生活。

几万年过去了，重创后挣扎中的地球，显示出复活的迹象。

几百万年过去了，地球恢复了元气。大地重新披上绿装，青山秀水取代了满目苍凉。以哺乳类动物为代表的新一代物种出世了，世界再次充满生机，天地间，又一次游鱼走兽鸟语花香。从歌舞升平景象中永远消失的，是曾经当过这里主人的恐龙。绿野上，丛林中，再不见它们巨大的身影。大劫难之后，作为一个物种，它们灭绝了。

在我们这个环境得天独厚，能够支持生命繁衍的星球上，一个时代的灭亡，总会继之以一个新的更有活力的时代。在过去的5亿5000万年中，曾经有过五次大规模的物种灭绝，大约平均每隔一亿年出现一次。其中最大规模的灭绝，发生在2亿5000万年前，整个地球上95%的物种被摧毁。那次灾难以后，大约过了3000万年，恐龙登上了新时代的舞台，速度与力量结合，它们成了大地的主宰。恐龙家族的统治延续了1亿5000万年，最后结束于一个悲惨的瞬间。而它们的戏剧性的灭绝，为后来新生的哺乳类提供了繁衍的机会，并最终导致了人类的出现。

在一代一代漫长的路上，消逝的物种留下化石，留下脚印，留下自己生命的痕迹。不知道再经过多少次生生灭灭，最终有一天，地球上支持生命的条件将不复存在。当那个可怕时刻到来时，自然历史所记录的一切，都将失去意义。然而，即便到了那一天，这个永恒沉寂下来的星球，还是会保留亿万年中她所养育过的无数生命的痕迹。

没有理由为那一天遗憾，面前这行6500万年前留下的脚印，难道不是正在讲述它们当年的故事？

可是，如果从不同的角度去看，人们也许会思考另一个同等强有力的悲哀的逻辑。

如果宇宙本身是纯物质完全无感情无意识的，那么为什么地球上还要出现有意识的一代代生命？就如同你在撒哈拉大沙漠正中间，突然看到沙海中长出了一束鲜花，不管鲜花多么美丽，你是不是会问，它们为什么要出现在那里? 瞬间灿烂后注定的被风沙吞噬，才是它们理所当然的永久归宿 -- 没有谁知道它们，没有谁关心它们，更没有谁欣赏它们。

这导致哲学家陷入迷茫：不断进化中的极其复杂的生命现象，究竟有什么意义？周而复始直至最后注定的毁灭，究竟服务于什么目的？既无目的又无意义的最终不可逃避的永恒的灭亡，如此前景岂不令人绝望？

或许，难以调和的冲突，是我们许多普通人迢迢千里万里来苏克利的原因：缅怀这个世界上一次次拥有又一次次消失了的我们自己。

说到底，我们不过是同一篇宏大故事中最新的章节。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