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是怎样炼成的（59）

文赢香

幸福生活，人之理想，之向往、之追求。何为幸福？幸福在哪？往何方追求？或一辈子定位水涨船高，遥不可及，懊恼愤懑如影随形。或标杆树在可握之处，不好高骛远，只量力而行；以一生努力换平凡日子，幸福就在眼前，在心里。父亲母亲、对于幸福的定义更简，幸福感来之更易。平生没有羡慕嫉妒恨，最普通的现代生活，已让他们喜在心头，赞在口头，满眼都是幸福。满足与爱一样，是能力，是财富，是种子。拥有了，利用了，播种了，也会开花，结果、收获；比如开心愉悦、宁静平和；何尝不也是一种幸福？

08

用我们的土话说，一个人不九精八怪，就是为人实在，心里没有弯弯绕绕，叫心空或心大。这里的空和大意思完全一样，可以互相替代。但若移用别处，就不一定了。

以前者泛泛而论，父亲母亲都可称得上是心空心大之人。但从具体表现上细想，又不完全是一回事。似乎说母亲心空，父亲心大，让它们有所区别，更符合我的感受。母亲感性成分居多，随心而为，想的和做的高度一致。父亲则理性度更高，不管自己有什么想法和看法，都可以牺牲掉。别人做则做矣，过后的雨不得谷，再多说有什么意义？有人坚持自己就放弃，反正只能依一个意见而为，总有一方要放弃，我不放弃谁放弃？就比如他们性格中都有隐忍的一面，母亲除了原则上的问题，一概都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的平和与坦然。都不往心去，心自然空。父亲则是怒而不发，烦而不表的自我克制和忍耐，道理高于一切，大我胜于小我，平静之下，内心不定景象纷繁，要容下这许多，不可不大。比较而言，父亲无疑是更易受到压抑伤害的那种。

或许正因为如此，一直在学习能力上旗鼓相当，各有所长的父亲母亲，老龄时期却拉开了距离，比如发微信语音，母亲一学便会，父亲却怎么讲解也转不过弯来，始终没有学会。每次在母亲的操作下听我们的语音信息，都直接对话。“列不是打电话，是他们录的音，又不是恁（这）时候有人跟你讲话，你讲给辣过（哪个）听咧？”不识字的母亲反而当起了师傅，又是给父亲讲解，又是向我们表达自己的不解：“他不晓登（得）哪门硬搞不懂哦？”

一次和母亲视频聊到天气，母亲说天气预报看不好了。就是我那次一时心动教母亲学看天气预报下载的APP。后来回去恢复，又被登陆问题卡住，便教母亲改用微信小程序，母亲依然学习顺利，还外带认字解惑。问上午、下午中的“午”是个什么字？说它像“年”。还有微信中的“通话时长”、“未答应”、“已取消”等是什么意思？当明白总在微信页面时间前出现的原来就是上午下午，而那些反复出现看起来差不多的文字信息，是打视频后的不同情况记录时，遗憾深深地说，“是恁过（这样）啊，前头（以前）我就不晓得哒，就是不认得字喋～，（要）是认得字还不就好打。”我说您想学认字吗？我教您呗？母亲又只是“嘿嘿嘿嘿”，但我敢说，只要真教，母亲一定爱学。

2019年国庆节期间，姊妹们能回的都回到娘家相聚，母亲因腰部疼痛多日，睡下去要很艰难地抓住床柱慢慢地才能爬起来。就是不肯去医院，指望着像平时的腰疼腿疼一样自己好。后来越来越严重，去到县人民医院检查，居然几根肋骨骨折。没有跌倒碰到，不知不觉的骨折了，都是骨质疏松惹的祸。住院期间，虽然躺在病床上动一动就痛得要命，但上厕所或坐着吃饭，还是必须自己拉住扶手小心翼翼地起。我因不久又要去南宁，先行揽下在院陪护，每到这种时候总忍不住要上去帮一把，没等伸手母亲就吓得直喊，生怕我帮倒忙。我只能退在一旁看着母亲自己折腾。打针吃药一周左右，没有明显效果，母亲天天焦急：“恁多天了，哪就紧打（老是、一直）一点都不好些哒？”吵着要出院。主任医生表示同意。说医院也确实没有特效药和更好的办法，除了护理方面的优势，用药与治疗大致都就这些了。主要还是躺卧静养，避免二次受伤，但又必须间隔翻身，预防褥疮，等待骨伤慢慢康复。回家生活更方便，心情和营养都要比在医院好。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和父亲那次的坐骨神经痛一样，母亲也煎熬了几个月。稍有好转，就不听劝告，急不可待地动起来，过两天又痛得不敢动弹。反反复复，直到第二年端午节前我再回娘家小住，都还未完全康复。

随后一天，替父母整理衣物，又清出好几条坏掉松紧带的长短裤，他们总是放着新的不穿，硬说旧的穿着舒服，不让丢弃，只好换新松紧。母亲要全给她来做，说自己反正坐着干不了别的事情。我递给母亲两条，转身操起剪刀咔咔两下就剪断了两条松紧带扯下，然后问母亲用什么东西穿新的好？母亲说，“我没用怂过（什么、后同）穿，就系在旧的高头（上面）拉进克（去）的”。前些年、我还在地摊上买了专用夹子，过去几十年，发卡、别针、夹子等什么能想到的东西，我都用来对付过，什么都不用怎么弄？如此简单明了的一件事情，难道也还能有什么奇招？

小时候学纳鞋底，就喜欢自己搓索子，因为比买的索子好搭捻头。一看就会的事情，也不用学，但凡有可挂住线的东西即可搓起来。出集体工的休息空隙，妇女们都有见缝插针纳鞋底的习惯，田头地边，找不到合适的东西，也有办法搞定：席地而坐，翘起二郎腿，手脚并用即可。我开始想当然地不喜欢，不屑一用。有一天，母亲主动要教我，我说搓卡把（手指一掐）长的索子，搭回捻头都划不来，我才懒得学哦～。母亲不生气，不教训，也不解释，而是有意无意地在我面前搓出了足够长的索子，立刻让我刮目相看，悔不当初。但说出去的话，即便是在母亲面前，也不好意思反口。私下偷练，居然怎么绕也不对，最后还是找了母亲讨教。

原来就像魔术的接线断线一样，是有窍门的。巧就巧在手指上，绝对不能把每个手指分开来绕，而是在捏住线头的食指上绕第一圈，第二圈绕过中指和食指，第三圈绕过无名指中指和食指，第四圈从小指绕过并排四指。就是每一圈都要回到食指上。再照前面的样子按所需重复一遍或几遍，在结束处剪断小指上的线，从这里倒着把合股的线绕在另一只手上。然后嘴咬一头，手握一头，脚踩中间搓好。吃过自以为是不懂装懂的亏，早就没有了那样的孩子气，现在向母亲取经谦虚得很。

只见母亲拿起一条短裤，剪断旧松紧，将一头与新松紧带的一头打结相连，然后捏住旧的另一头往外拉，当旧的全部拉出，新的也就全跟着穿引到位了。而我用那些小东西，得一点一点往前穿，卡得不紧动不动脱开了，又要从头再来。母亲这招真是绝了，让我为自己傻傻牺牲的那些脑细胞和时间而懊悔不已。我问母亲是从哪学来的，还是自己想出来的？“一怂过学喋？国人（自己）想的”。这回答，叫我情何以堪？这么简单的办法，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还有更牛的。对那些自己根本就不懂的东西，母亲也敢琢磨。还因此收获了成功，成就感简直爆棚，又因此更爱琢磨。自己的第一个智能手机突然坏掉了，充不进电。心里老大不舒服，一个劲地叨咕：“恁好一个手机，哪说坏就坏掉了喋？”我说哪里有多好？都是我们的淘汰货，坏了就坏了，等两天再给您拿一个回去。等待的时间也放不下啊，看父母着急，大妹夫拿去找修理师傅。经检查确定充电口已坏，需百多元换一个，又表示也不一定没有别的问题存在，值不值得一修不好说。手机还回来，母亲就又琢磨开了。既然是充电口的问题，那就整它，反正都要换了，也不怕弄坏，于是旧牙刷刷刷刷。

晚上11点多了，父亲忽然打来视频，我很意外。平时都是母亲打，而且这个点早该睡觉了，是有什么事情吗？没容我多想，父亲笑逐颜开地说：“你姆妈手机修好了，可以充电了，我跳姑（特意）打来试哈子的”。镜头转向母亲，母亲又是一顿开心报告，将自己怎么想怎么做前前后后的事情又说了一遍。我说哦哦、好好、可以啦，这可真是您自己修好的，现在可以心满意足地睡觉了，赶快休息吧。

电视机开始放不出图像，母亲也是自出奇招，用手拍不行，拿扫帚敲好了，后来一出现同样问题就拿扫帚敲敲打打。有一次却怎么敲都不灵了。家里也是能帮忙查看的都看过，得出的结论无一例外：坏掉了，要修不如买个新的。有了这个共识，事情反倒简单了。一个笨重的大尾巴老旧电视，淘汰也不足惜。只有母亲一个人不愿放弃，总结分析，发现了他们所有人共同的疏漏，就是都只动了插头，没有一个人动一下电视机。也就是说，母亲每次都参与了检查并清楚地了解都查了些什么。自己再次扫把敲打，奇迹未现；把想到而未用过的招留到了最后，使劲将电视机车（挪）了个方向，再放，哈哈，好啦！母亲一下子高兴坏了，又是马上找这个找那个视频报喜，笑得菊花乱颤：“电视机我修好打（了、后同），电视机修好打，可以放打……”。

不难看出，母亲的观察和感知能力，也着实不差。见人一面，下次多久看到都认识。与母亲同行，不乏有过后被母亲津津乐道的故事，其实原场景我也在，但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无所知。虽年老耳聋，平时极少串门，但信息并不那么的闭塞。乡里乡亲的哪里有个风吹草动，或听闻到一星半点信息，一定找机会刨根问底。对各种信息的求知欲都极高。就连妹妹妹夫他们的日常出入，都喜欢想个究竟问个明白，每次住娘家我都对此深有体会。而父亲听力很好，信息获取大多准确完整，也为母亲提供了很大帮助。

后来手机又坏，花屏。从开始勉强可看到只能看到半边，再到只看得到时间。那些天里，母亲因为身体疼痛大多时间不是坐在就是躺着，一天到晚几乎机不离手点来点去的。正好我又回了娘家，孩子们手机淘汰越来越快，找个母亲能用的不难，只是要点时间。当我拿来同品牌的“新”机子，说要换走旧的时，母亲居然接了新的还不肯放弃旧的，一个劲地说：“列个蛮好用，蛮舍不得……”。我说再好用也没有这个高出一代的新款好啊，坏了的就一电子垃圾，留着什么用？其实我很明白母亲的心思，又劝道：您就省省吧，别以为还和上次一样自己能修好，这可是高科技，真正坏了您都有办法，还是高科技？母亲不和我理论，也不理会我说什么，继续一天拿出来摆弄几番，也不知道后来又继续研究了多久，结果当然不言而喻。但母亲多动的那些脑筋，却是对自己大有裨益的。

前两年的一天，视频中的父亲脸上一反常态没了笑容，不无担忧地说：“你姆妈葛经（颈椎）疼”。母亲用手揉着痛点给我看，耳朵后面的脖根上已经贴上了膏药。正巧我昨天也落枕脖子痛了一天，晚上照常出去运动，夜里加重痛得一夜无眠。我问母亲有别的不舒服吗？母亲说没有。我说姆妈应该是和我一样落枕了，放心吧，过两天就好了。我把镜头也对着自己脖子上贴的膏药。

第二天早上，小弟弟从福州打来电话，说母亲头痛，我说不是头痛是脖子痛，我早就知道了。小弟说，不是，今天是说头痛厉害，小妹回去看母亲已在路上。随后小妹视频，母亲吃饭吃水果一切正常，看起来没大问题，母亲也说自己早起洗头，热敷，按摩，已经缓解。不想再过一天，又痛得厉害。大弟弟安排朋友帮忙，带大妹妹大妹夫送母亲到县人民自己又开车带我一起从市里赶过去，到医院时，检查结果已经出来，颈椎病加神经性头痛，没有大碍。母亲在医院吃了药，晚上就开始着急怎么还不好？几次三番怀疑检查结果，问了这个又问那个，是不是有什么瞒着她？趁这机会，大家一边安慰母亲真的没有大问题，一边又老生常谈，这次病好了一定不要再去捡谷弄柴，那些费力气弓腰驼背的事真的都做不得了，不然，到时候不是这里痛就会那里痛的。“就你们要恁过（这样）说哦～”。母亲居然还不愿接受。

第三天早上，母亲终于说：“街儿轻沈（松）多打。”我说真的吗？还是有点痛吧？“嗯，还有点，是他说的话（母亲口头禅：像别人说的那样），要慢些好的哒，好不得恁快的”。这下自己也不担心了。过一天再打电话，父亲说，“已经好打”。“那姆妈呢，在忙什么？手机怎么打不通？”父亲说：“又捡谷克了”。我的天，这瘾！我也是无语了。后来母亲说，那天夜里梦到被老虎咬，醒来就疼，摸都不能摸，睡也睡不着。原来是梦没做好的，与捡谷没关系，呵呵。

人生的快乐来自哪里？来自发自内心的欢喜。摘茶叶、捡谷、捡柴，一年四季，都有可以忘我地去做的事情，毫不夸张地说，如果不是生活必须打理，母亲是乐得为它们废寝忘食的，这也是深深的热爱，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也是充满快乐的。可在我们眼里，却是不必要吃的苦，说母亲是有福也不会享。母亲在受到这样的“抨击”时，就“嘿嘿嘿，嘿嘿嘿”，被说多了，也顶嘴：“跟洛（那）时候比哦～，列算个怂过噢？！又没人逼，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享天福哦！”在母亲自己心里，不但不是苦，反而是深深的满足和欢喜。即使到了耄耋之年，几次身体的剧痛折磨都吓不住，好了伤疤就忘了痛。两腿皮炎多年，搽药吃药都不好，我们也一再说这与长期在捡谷的田里，不是穿着长筒靴子闷着，就是被高高的谷蔸稻草戳到拂到有很大关系，母亲听了就哼一下作为回复：“嗯～”。

早前，母亲曾有过一次全身性的剧痛，自己感觉是经（络）疼痛，痛得身体卷成一坨，不能伸展。到县人民医院各种检查，没发现任何问题，医生药都没开一片。母亲也怀疑是不治之症，明明痛成这样，还不是病吗，哪有能治的病医生不开药的？回家任其疼痛，直到自愈。我怀疑是不是骨质疏松导致？因为母亲就是那时开始直不起腰的。但即使走路躬成90度，躺平睡觉和扶住东西站立，身体都可以端直，并不驼背。母亲说是肚子这块撑不起，站直一下都会累出一身大汗，弯着腰人才轻松。捡谷摘茶叶等弯腰功夫，正好是能够承受的姿势，但多年长时间的弯腰功夫，腹肌从来没有得到锻炼恢复的干预，只会越来越无力，腰越来越直不起来，这也是我们极力反对母亲捡谷的重要原因。当然，这样一位老婆婆孤孤单单在空无一人的大㘭捡谷，别人看见能说什么？那也是家人不能不忌惮的。我曾拿别人的话来阻止母亲，你猜母亲什么反应？“我不偷不抢，光明正大，他（过）说他的、我怕怂过？

对母亲来说，不管自己做什么还是不做什么，别人议论也好，笑话也罢，那真是犹如空气，不仅是形成不了任何的打击和压力，而是根本不存在，既没有对别人的指责，也没有为自己的辩解，你绝对不用担心母亲会怪别人说多话坏话背时话，见到别人还会热情客气得像亲戚。但对自己和家人在人格上的受到冤屈却是一点也不马虎，坚决较真到底。你说是不是挺符合现如今大肆宣扬的“活出自我”这句流行语的？

近几年，母亲又多喜欢了两件事：一是剥橘子皮，一是捡小橘子果。那是立竿见影寻钱的事，热情比捡谷有过之而无不及，也恨不得一天到晚困在橘园里。人在橘树下走不动，站不起，趴着捡，跪着捡。一天果捡下来，腿脚抖个不停也不觉难受。父亲跟着捡一天，膝盖疼一向，走路腿都是跛的。捡的果提不动，就用小拖车拖。上山容易下山难，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敢把果从高低不平的山上拖下来的？也不怕拖车把握不好从后面撞下来伤到自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