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接上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这样,年纪轻轻,三楼阿姨拖了两个孩子生活在这个城市。要挣钱工作又要抚养孩子,独自承担。早晨,她自行车前面坐着儿子后面坐着女儿,先去学校送女儿,再送儿子去托儿所,冬天出门时,天还是麻麻亮的。而后赶去酱油店上班,酱油店一排插槽式木板门,先要一块一块卸掉门板,露出后面一排酱油缸、油桶,还有柜台上各色酱菜、南北货。那时打酱油、卖油都是用量杯,营业时间都是站着,一站八小时;下班匆匆去菜场买菜、回家生炉子做晚饭、吃完了再准备明天孩子要带的午饭。她是爱干净的人,做完这些已经很晚了,她还要收拾家,孩子一天回家总是脏兮兮的,也要收拾。儿子从小有严重的支气管哮喘,犯病时整夜整夜要靠在她怀里才能睡。急性发作喘不过气来,不管刮风下雨都要急诊送医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三楼阿姨的日子永远是急匆匆的。生活奔波但从不抱怨。她觉得生活有了前途,特别是孩子们有了前途,是做梦也没想到的,她心里充满感激。她不能想象她的孩子与她一样,有当年在乡下的绝望。是小平让她们有机会回到城里,很长时间以来她也不能容忍有人说小平不好,哪怕是家人哪怕是善意的。她觉得他是他们一家的大救星。老头子虽然不在一起,但始终不弃不离,定时定日会把工资寄来,自己只留下一点吃食堂与买劣质香烟的钱。老头子学会计的,谨慎、细致,不善言辞,不会嘘寒问暖,但有他们家朴素、善良的传统。她知足,她有极为朴素的动力。被生活狠狠踩过的人不会太介意生活一时的困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但这一年多来,三楼阿姨为这房子要卖,无比烦恼。按道理她不会这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头子作天作地,不愿意搬,但他又不与女儿直说。只是与她闹别扭、恶声恶语说话。有中介带客户来看房,人多了,他故意使劲搬动椅子,说:“怎么把这里当动物园啦!”楼下住户提了好多次意见了,说你们楼上不要弄得倾铃哐啷的响。有时把她弄急了,她就回敬他:“都是你自己的错,你没本事、买不起房,不要怪别人!”老头子年纪大了,平时耳朵有点背,但这句话听得真切,一时没有了声音,脸涨得通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住在女儿的房子里,不是他的意愿。但是也没办法,虽然儿子有两套房了,也好像没有意愿请他们去住。有一次一起过年开心,他们说了玩,说你们有电梯房,上下楼方便,再老一点爬不动楼了,我们可以住过去?媳妇没有接话茬。</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有点苏北农村的大男子主义,重男轻女。儿子在一家效益不太好的工厂上班,不太能指望,但家乡的传统,他还是觉得儿子才是他的根、他的依靠。他帮首付儿子买房子,帮儿子讨老婆。儿子养儿子,他要老婆全部精力去帮助他们,帮他们买菜帮他们烧饭帮他们带孙子;后来孩子大一点,不管刮风下雨要去学校接放学;特别是晚上,要等小家庭吃完、洗了碗才能回家。她心里有点怨,但不敢说,她觉得自己老了,做不动了,小辈们应该体恤到。生气回家骂老头子:“你就出一张嘴,什么也不做、让我做!”老头子威胁:“你打麻将不要紧,你不做,我立即告诉女儿你打麻将!”—女儿不喜欢她打麻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头在这里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平时不与别人来往,也不做家务。但也不挑剔,三楼阿姨烧什么他吃什么,吃完他躲进他的房间,关上门上电脑。电脑是他的全部世界。他喜欢在网上,看什么,她不知道,每次阿姨推门进去,他总让电脑黑屏。她怀疑老头子在看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没有证据,也不能说。但想想,他不上网又能干什么?也就让他去了。老头子反对她打麻将,她管着家里的钱,他生怕她把钱都输了。但她不在家,不烦,也蛮好。相对宽松,所以他慢慢默认了她的麻将。有时要去儿子家帮忙来不及准备他的午饭,他就到附近的小店寻点吃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日子过得磕磕碰碰不富裕,不算顺心但还算顺当、平静。假如一直这样,他们没多少想法,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现在要搬,老头子转不过弯来,心里不是滋味。树挪死、人挪活。人老了也似树,不宜多挪。人老了第一个丧失的能力是腿的能力与精神的调适能力。他不愿意搬,八十岁的人了,怕麻烦,怕日常生活重新来过;还有一个无法说的是,要搬回去,他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怎么与老街坊邻居解释,是家里闹翻啦?还是女儿在外面混不下去啦?还是银行欠钱啦?还是出什么事啦?毕竟当年搬出来时风光过。他也不愿意与女儿说这些。要赖在女儿家,说不出口,平时心事都在儿子身上,传统观念让他张不开嘴。他指望女儿了解他的心思,像小时候他知道她要什么玩具一样对待他。</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女儿应该待他们不错的。大到冰箱彩电电脑,小到洗发水刮胡刀护膝护腰都是女儿帮他们添置的,知道他们不舍得,隔着大洋,还帮他们山姆店买牛肉、买外卖,细心程度堪称小棉袄。现在要卖房,可能不是女儿的意思,是女婿的意思;也可能是女儿女婿一起的意思。儿子上大学要钱,上好一点的学校钱就更多。英国地税房产税水电费保洁费出行交通都要钱,不便宜。女儿没有工作,女婿退休,一个东干干西干干的人,退休金肯定不多。外国人在经济上,本是要算的很清的,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即便父母子女。这不代表爱或不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女儿也难,两头都要照顾。但真要计较时,天平不会倾向衰败的一边。这是自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天寒潮,下了一场雨,地上落满了一遍红黄相间的香樟树叶,走在脚底下,软软的。她正好在小区楼下,迎面三楼阿姨急匆匆迎面走来,说要去帮女儿办护照,护照要过期了,不知道护照那里办。说房子有人要了,要过户,女儿护照要公证,我与她的关系要公证。我一个七十几岁的人,那里懂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女儿遥控指挥,说让儿子帮着办,儿子说要上班,没空。”三楼阿姨问她:“你啊懂这些,怎么去办?”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也不太懂这些事,她帮不了忙。只是看着老太太满脸茫然、满头是汗,她有点说不出的难过。年轻时读《静静的顿河》,看到葛利高里的母亲伊莉妮奇娜忙碌苦难的一生,她曾被感动过:伊莉妮奇娜要死了,她为自己准备好寿衣,嘱咐好女儿后事。她一辈子苦苦支撑一家,她觉得现在终于可以休息了。她躺在那里,窗外闪耀着中午的阳光, “她惊讶的发现,这一生竞是这么短暂和贫乏……” 她看得泪如雨下。女人读书,大致不会关心宏大叙事,她对书里的大时代、大命运不感兴趣。她只记得狂野的哥萨克人葛利高里及妻子娜塔莎情人阿克西妮娅的纠葛与真诚,记得伊莉妮奇娜对葛利高里的爱与奉献。肖洛霍夫写得细腻而又壮阔,那是她青春年少时能领悟的最伟大的悲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房子挂在中介那里很长时间,就是卖不掉。疫情过后这两年,房地产不景气,这个小区只卖掉一套房。他们家挂出去的房子,看的人多、买的少,客户嫌贵,女儿又不肯降价,反反复复,一会儿卖得掉一会儿卖不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管卖得掉卖不掉,老房子要重新弄一弄。女儿出的钱,儿子照例要出力,但儿子说要上班,管不了。“三子”听说,主动帮助找工程队。图纸拿来、预算拿来,三楼阿姨哪里看得懂,让儿子看,儿子说太贵了,他要自己找工程队。“三子”知道了不开心,说你为什么不早说?</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儿子找的工程队是草台班子。钱是省了但都要看着,材料要看、施工要看。她哪里看得懂?看不懂也要装看得懂,什么事情都要问她。这里去老屋正好是四边形的对角,要穿过整个城市。三楼阿姨骑着电瓶车,风里、雨里、太阳里来来往往。还要照顾老头还要照顾孙子,她不敢告诉女儿,女儿知道了要骂弟弟的。她有点怨,难道他们都不怕我出点事,摔死? 一天,实在憋不住了,她小心翼翼试着问儿子,能不能不装修了,我老了,弄不动了,我们是否可以住到你们的电梯房里去?儿子迟疑了一下,说:“可以的阿,我看看是否把租户给退了。”不想,话音未落,厨房里响起媳妇乒乒、乓乓摔锅盖瓢勺声音。儿子顿时没了声音,三楼阿姨的心也被狠狠的揪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三楼阿姨现在真觉得生活过的太累了。她不知道可以怪谁,女儿、儿子、老头子?我把一辈子都给了他们,为什么没有人来帮我一把?她觉得自己要的不多。 她觉得自己真有点老了,有点无力安排自己的生活也越来越怕麻烦,能安安静静打一场麻将,多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有点希望房子卖不掉。房子最终是小区的一个住户的看上的。她有点怪卖房的介绍人、小区的业委会主任,都是业委会主任过于热心、多的嘴!她与她说,她甚至希望女儿的护照过期了、掉了,没法交易了。她甚至隐隐生出恨来,给我寄那么些护膝护腰、生日蛋糕有什么用?根本不知道我们要什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天临出车库,三楼阿姨擦了擦眼泪,木然的说了一句:“你看好了,我与老头子总要走掉一个结束……”她接不了口。人老了,能力变差了,生活变得狭窄起来,没人愿意倾听,即便亲如子女后代,也不太在意你的想法。她能体会这生命走近黄昏时深刻的无奈、一点一点丧失的信心、和像蔓藤一样悄悄蔓延的对衰老的恐惧。</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窗口的鸟儿还在叽叽喳喳,那一对小鸟还在。她有点激动,她脑子恍惚起来,一遍遍闪过肖洛霍夫笔下母亲伊莉妮奇娜最后的温情,眼睛里噙满了泪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安慰了。那种时刻已经到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南方天边耀眼的蔚蓝晴空中,被风卷起的、直立的白云在庄严地飘动。只有单调的、催人入睡的蝈蝈叫声划破了沉闷的寂静。室外紧靠窗下,有些半枯萎的胭脂菜,中间夹杂着些野燕麦和冰草还没有被太阳晒死,倒伏在墙基上,蝈蝈就在这些草丛里找到了安乐窝,不停地唱着歌。伊莉妮奇娜倾听着蝈蝈不息的鸣声,闻到阵阵飘进内室来的、太阳蒸晒过的青草气味,眼前有一刹那,像在梦中一样,出现了一片太阳蒸晒着的八月的草原、金黄色的麦茬和笼罩着灰色轻雾的灼热的蓝天……她清晰地看到在苦艾地上牧放的牛群,一辆搭着篷子的牛车,听见了蝈蝈颤抖的鸣声,闻到苦艾的甜蜜的苦味儿……也看到了自己……身材高大、年轻、美丽……她正急急忙忙地走向停车的地方。麦茬子在她脚下沙沙响着,扎疼了她光着的小腿肚子,热风吹干了脊背上的汗湿的、掖到裙子里的衬衣,火燎似的吹着她的脖子、她脸上泛起了红晕,因为血在往上涌,耳朵里嗡嗡地响着、她弯起一只胳膊,托着沉重的、鼓胀的、充满奶汁的乳房,一听见孩子的出不来气似的哭声,就加快了脚步,一面走,一面解开衬衣的领扣。当她从挂在车上的摇篮里,把脸色黝黑的小葛利高里抱出来的时候,她那被风吹干的嘴唇在颤抖、微笑一她用牙齿叼着被汗浸湿的贴身十字架带子,急忙把奶头塞给他,从咬紧的牙缝里嘟味说:‘“我的亲爱的小儿子!小宝贝!妈妈把你饿坏啦……”而小葛利高里还是那样委屈地哭啼不止,咂着奶汁,用小牙齿咬得奶头生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