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观后

颜世亮

　　红尘，字面理解 “红色的尘土”。这个词古代就有使用，那时的京都长安黄土地面，天干物燥，阳光照耀下，车水马龙扬起的尘土就是红色的。东汉班固《西都赋》有“红尘四合，烟云相连”，用来描摹都市的繁闹。

后来，“红尘”渐渐有了 “人世间” 的解释，泛指人间凡俗，市井百态。《红楼梦》开篇 “原来是无才补天，幻形人世，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引登彼岸的一块顽石”，正是这个意思。

佛教中也用 “红尘”指代凡俗尘世，跟“佛境”、“净地”相对应。因为，红色有浮躁、欲望、诱惑等等喻意；而尘土飘忽不定，难以触摸，影射人世无常。所谓看破红尘、脱离红尘，是说要突破狭隘的自我，抛弃欲望杂念。采取躲避或不屑态度，或遁入空门、四大皆空，或与世无争、净心寡欲。

取名《红尘》的电影不止一部。多年前曾看过一部美国黑白片，中文译名也叫《红尘》，好像是爱情片。后来香港也拍过国语的《红尘》，有感情纠葛、自杀殉情、打斗凶杀等情节，大概算悬疑片。

本文说的是1994年古榕导演的《红尘》，讲述上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末，北京城南老胡同里的四合院为背景的故事。

主人公是位女性，自幼因家境贫寒被父亲卖了。后又辗转卖了七八个地方，最后被卖到妓院，从此沦落风尘。解放后妓院取缔了，她从良嫁人。丈夫叫德子，是个憨厚本分的三轮车夫。为了和过去的不堪彻底告别，俩夫妻搬进了这条胡同。

古朴沧桑的前门侧影、天空成群鸽子发出的哨音、青砖黛瓦的老胡同……影片从德子夫妇搬新家拉开了帷幕

街坊邻居非常热心，亲切地喊女人“德子媳妇”。德子很疼爱媳妇，经常放下生计用车载她逛街。这位连名字都没有的女人，过上了美满的家庭生活，享受着和睦的邻里关系。她由衷感谢新社会，感谢政府，积极公益活动，帮助左邻右舍。有人办喜事她精心准备礼物，替邻居看孩子，给家境贫困的孩子买书，不顾自己受伤劝架。正如旁白所说，她“对人真心实意的好”…… 当环境整修街道号召居民自愿捐点钱，德子媳妇二话不说，掏出了枚戒指，相当于把整条胡同的费用都包下了。

演员徐松子，曾在电影《芙蓉镇》饰演过一个有点权势喜欢整人的女人。那部片里，她的刻薄阴险、心狠毒辣衬托出刘晓庆的正直善良；而她和靠造反起家的二流子不清不楚的偷情更让刘晓庆和姜文的爱情显得弥足真挚，可歌可泣。

三十多年过去了，那些角色名字已记不得了，但徐松子入木三分刻画的“坏女人”形象还是记忆犹新。当《红尘》一开头，徐松子穿着旗袍，浓妆艳抹坐着三轮车亮相，我以为这次还是反派角色。

其实，这是多年风尘生涯给她留下的烙印。解放多年了，她依旧喜欢穿旗袍，烫着卷发，涂抹指甲。她偶尔还会抽烟，点烟后，习惯地用火柴碳黑描描眉毛。这些不合时宜的打扮和不经意的招摇举止，让旁人侧目猜疑。尤其是她不加掩饰的慷慨，更是勾起街坊四邻的探究欲。要说她是大户家的闺女，“要样有样、要派有派”，没理由嫁个踏三轮的穷车夫呀? 况且搬来这么久了，也不曾见有娘家人来过。

胡同里，都是多年知根知底的老街坊，生活平平淡淡，饭后茶余免不了聊些家长里短消遣。好在德子家是外来户，媳妇的底细除了丈夫，并没其他人知道，俩口子的小日子过得也算花好月圆。

可惜，岁月静好并未能天长地久。在一次倾诉旧社会苦水时，德子媳妇不慎泄露自己曾被卖到妓院。这苦命的遭遇非但没有让街坊同情，反而让她成了众邻白眼轻贱的另类。当那场运动像暴风雨般无死角地席卷大地，胡同里也不安宁了。她被架上车游街示众，邻居们群情激奋，振臂高呼“打倒窑姐儿！”

可怜的女人不明白为什么取缔妓院可以解脱自己身上的枷锁，却去不掉人们成见？她觉得自己并不肮脏，一辈子没做过一件坏事。痛定思痛，她开始低调做人。她脱下旗袍，换上朴素的衣服，不再化妆，把头发也拉直了。她小心翼翼、谨慎寡言，期望有朝一日能摘掉“窑姐”标签，和普通女人一样再过上平静的生活。

太天真了，她以为她以为就是她以为的。事实上，她就像一只无助的小动物，一旦有了创口，各种恶意像蝇蛆般蜂拥而至。背上了“臭窑姐儿”名声，胡同里任何人，哪怕是心理龌龊、游手好闲的“混混”都感觉比她干净，可以对这个弱女子随心所欲的羞辱。

这是一种“庸众之恶”，施恶者其实大都是一些本质不怎么坏的普通人。文学上有个词汇专门指这种现象，叫“墙倒众人推”。

陈宝国饰演的马三胜是典型的老北京“胡同串子”，整日吊儿郎当，油嘴滑舌，爬墙上房玩鸽子，没啥正经事。当他又爬上房顶拿着长杆招鸽子，德子媳妇担心踩碎瓦片，就好言好语劝阻。他却说：“这母鸽子老去招惹公鸽子，我得把母的轰走，不然这一片都不安生呢！” 腔调意味深长，明显话里有话。她无地自容，哑然失色。

　　直到运动过去了，开始落实政策。街坊中有人被摘帽平反、有人被归还没收的财产，就连被赶回乡下的“地主婆”也被孙子接回来了。只剩德子媳妇，依旧无法摆脱“臭窑姐儿”的桎梏，她的期待似乎遥遥无期。即便她可以忍受所遭受的耻辱和邻居鄙夷的目光，但还是害怕丈夫对自己冷落和嫌弃。

　　本来德子在旁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对媳妇的过往并不太介意。能娶上这么漂亮的媳妇，他心满意足，十分珍惜。只是他跟大多数普通人一样，也在意人们的眼光。媳妇遭受的歧视和凌辱，德子无能为力。面对挥之不去的流言蜚语、恶意嘲讽却无脸面对。他变得情绪暴躁，摔盆摔碗，家里失去了往日的脉脉温情，不再安宁。

这天，电视里播放着《望乡》，媳妇看得泪流满面，德子却像是被人踩了尾巴，愤怒地摔门而出。哪成想，院子里一帮邻居也正围坐着看《望乡》，边看边津津乐道地议论，那“窑姐”、“接客”之类的字眼像一把把刀子刺扎他的心，让他几近发狂。

回到屋里，德子把全部怨愤都倾倒在媳妇身上，恶狠狠说她害自己当了这么多年的绿头王八。末了，他带着铺盖骑上三轮，头也不回地走了。

丈夫的离家出走，成了压垮这个女人最后一根稻草，她终于绝望了。她换上旗袍，精心化了妆，吞下一大把安眠药，离开了“红尘”。

影片里的“女二号”是个姓孙的女人，人们都叫她“孙主任”，应该是居委会的主任。当年街道下面不叫社区，直接就是居委会。这个女人早年也很坎坷：丈夫被国民党兵抓走，自己却生下个智障儿子，无依无靠，只得跟小叔子生活在一起。解放后，说她丈夫是被国民党兵杀害了，她家就成了革命烈属。

这一光环给她带来了荣耀和权力，她当上了主任。虽然只管着几十户人家，但在这条胡同里也算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无限风光。事实上，他的丈夫并未死，而是去了台湾。这么多年，还惦记着妻儿，一直不曾再娶！当然，这些是直到改革开放后，有外国友人受她丈夫委托来前看望她和孩子才被邻居知道的。

按常理说，一个吃过苦的人，赶上一个待其不薄的社会，应该心存善念，宽厚待人。但这个女人恰恰相反，她把自己早年不幸的怨怼，无情地施加给他人。

四合院有位老奶奶，老伴去世多年，孙主任清查户口时认定她是漏网的地主婆。老太太急了，说老伴也是贫苦农民，只是年轻时给地主家做过几天厨子。孙主任厉声喝道：“那也是地主家的狗腿子！”她进一步指出：穆仁智比黄世仁更坏。这样，80岁的老人，被驱逐回原籍老家。有邻居于心不忍，拉个平板车想送送，被主任阻止，说地主婆没资格享受。可怜的老太太，瘦弱的身躯背着包袱，步履蹒跚消失在胡同尽头。

邻居梁大夫，为人和善。就因为农村老家曾有几亩地，还开个诊所，被主任歧视打压，还被剥夺看病的资格。梁大夫病恨交加，靠服用过量的药物维持，艰难度日。

　　德子媳妇的悲凉归宿，始作俑者正是这位道貌岸然的孙主任。当初就是她的“谆谆诱导”和锲而不舍地追问才导致德子媳妇说漏了嘴，露出马脚，从而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主任闺女结婚，德子媳妇送了对亲手绣的枕套，新娘爱不释手，非常喜欢。主任却一把夺下枕套，扔还给她。说：“窑姐儿的东西，又脏又晦气。”

当伟人逝世，街道布置了灵堂，要求居民群众轮流守灵。德子媳妇讪讪地请求加入。主任义正辞严，当众啐她：“我们群众都死绝啦？要你来掺和！”

眼看着原先蒙遭罪名的邻居都恢复了名誉，德子媳妇也想要个说法。主任阴阳怪气，挖苦道：“让我说什么？说你不是窑姐儿，是黄花大闺女？趁早死心吧！”

这部电影是根据霍达的同名小说改编的，原著曾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这位女性作家笔触细腻，含蓄蕴藉，不以情节取胜，却能撼动心灵，让人思索警醒。

每个人都渴望被理解，但很多情况下这种愿望只能是奢望，因为你左右不了他人。人们生活里的悲欢并不是相通的，没有亲身经历很难感同身受。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同样，理解也不是跟谁都要得来的。

心里有苦，最需要的不是倾吐，而是放下。倾吐像是复习，只会一遍遍加深大脑皮层的印记。别以为倾吐了就会被同情，没有人真的愿意听叨叨叙苦。就像祥林嫂，她得到的只是周围人的嫌弃和轻蔑。

人的一生，心地善良很要紧，不要伤害他人。身旁人有难，能帮则帮；帮不了或不想帮，也不要落井下石。对于曾经的不如意用不着耿耿于怀，放宽心态，想些高兴的事。人生的最高境界，不是财务自由，而是心情自由。

红尘滚滚来，何处惹尘埃。

颜世亮

2024年6月14日於杭州桥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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