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印象

老兵二十一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1923年生人,1966年终,享年43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在我的印象中首先是一个病人。从我记事始父亲就是病病殃殃的,不能负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的病应该就是现在的肺结核,乡下人当时叫“痰火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得这么个病,但我知道,因为家里穷,父亲一直没有治疗(看医生,打针吃药),也没有搞什么休养调理,一直那么扛着、拖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高高的,瘦瘦的(消瘦),经常性的咳嗽,情况严重时通宵达旦地咳,咳得叫人揪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是不能出工挣工分的,重一点的体力活他干不来,别说下湖田、泥里水里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的这种状况直接地影响到了我们家的生活质量。在乡村,男劳动力是一个家庭的主要支撑,没有了这个支撑,这个家就塌去了大半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人民公社时期,生产队是靠挣工分吃饭的。队里分粮分柴,除人口基数外,主要的依据是工分。男劳动力平时一天挣10分的话,女劳力可能只有七八分,在一些重要的时段、重要岗位,男劳动力与女劳动力的差距更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沔阳后,我们家只有母亲和二姐姐可以出工挣工分,并且是一般的女劳动力。所以我们家的工分是连基本口粮都挣不回来的,每年生产队决算,我们家都是负数,顾不着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重要的是,因为父亲不能撑起场面,使得我们家在村里说不起话,我们这些小孩子的志气无意间就短了许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上学了,大一点孩子好欺负我,他们最伤人的一招是在村子里的空墙上画父亲的漫画。画一个瘦老头,肩着锄头箢箕,从嘴巴处引一条线至地面,再画一个小圈圈。旁边写上字:某某某的老头在吐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年关到了,生产队安排干塘。所谓干塘,就是用抽水机或者手动水车,把水塘的水排干,然后下到塘底抓鱼、挖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干塘是一个力气活,先是要把抽水机或者水车抬到塘边,安装。冬天常常雨雪霏霏,道路泥泞,塘与塘之间,塘与生产队是有距离的,仅把排水设备安装这一项就极有难度。还有,塘干了,需要有人冒着严寒,赤着脚,站在过膝的淤泥中作业,有时一干就是几个小时,这也是一般人做不来的,比如我们家的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鱼藕起塘了,摆在生产队的禾场上,村里的干部择时分配,给每家每户吆喝着扒堆,一家一堆,多也好,少也好,就是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每次扒堆,我们家的总是堆头小小的,鱼也小,藕也不整齐,看着心里挺难受的。你还不能抱怨。因为嘴利的人马上会怼你:这鱼,这藕,能飞到禾场来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家了,母亲说:我们家没有出劳动力哩。分什么是什么吧。</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印象中,父亲脾气不好,动不动就拍桌子摔凳子,训斥这个,训斥那个,大家都奈何他不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时候,我对父亲的坏脾气大为不满,常常带有抵触情绪。所以在我的记忆中,我是不怎么亲近父亲的,我总是躲着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对我管教严格,有时还动手。母亲私下给我支招:气头上,你得回避。他要动手,你就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跟我动气是认真的。别人家的家长教训孩子,打也好,骂也好,多是做做样子,达到教育人改造人的目的即可。父亲不,他非要把教训的过程做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动气了,我就跑,他便追。跑多远,追多远。我过河,他过河,我过沟,他过沟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逝世后,我为这件事内疚,怪我当初不应该怼他,打就打,骂就骂呗。父亲的人生太艰难,他的内心淤积了太多的苦闷与烦恼,他的发脾气,实际上是要找个出口宣泄宣泄,我怎么就不能理解这一点呢?当然,这也只是长大了才悟得过来。</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应该读过一些书,明白许多事理。亲戚朋友,邻居左右,遇事爱与他作些讨论,他也乐意与人家一二三四,比比划划。</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农闲季节,我们家门前有时会聚集许多人,坐着的,站着的,听父亲讲“古话”(古时的一些传奇故事),什么薛仁贵征东呀,薛刚反唐呀,等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最喜欢听秦汉窦一虎的段子,秦汉会飞天,窦一虎会遁地。遇有紧急情况,一摇身,天上飞了;一缩身,地下跑了,好来劲。我想,要是我也有这么两招就好了,在应对父亲动粗时,可省好多力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时候,我还常常把从父亲那听来的丢三拉四地贩卖给小伙伴。再后来,父亲死后,大人们也常常来听,什么岳家军,杨家将,水浒传,我都可以讲几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从不关心我吃什么穿什么,但他对我的读书很上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7 岁那年,村里请了一个姓陈先生来教书,父亲坚决让我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男孩子应该读点书,认几个字。父亲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家那个时候属于极困时期,上学是交不起学费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开学后,父亲把他地里长得最漂亮的洋葱——大大的,圆圆的,光光的——给陈老师送去一箢箕。自己动手用麻纤维和棉索给陈老师编织了两双麻鞋。这种鞋当时来说是很时尚的,耐穿。当然,费时。父亲是舍不得给自己打一双这样的鞋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算是父亲给我交的学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常问我学校里的事,听我背诵课文,背错了他还能纠正。有一次我把“贪官污吏”念成了“贪官污史”,父亲听出错了,老大不高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学习上的事,父亲是支持的,比如,家里派我上街卖鸡蛋,卖了多少钱,花了多少钱,回家是要报账的。零头钱,如果自作主张,买了糖果饼干,吃了,那是绝对不可以的。如果是买了一支铅笔,买了一本小人书,父亲也会假装不高兴:又乱花钱了,又乱花钱了。可实际上是可以接受的,事后并不追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能写毛笔字,水平在村上还算可以。上学后,没学多长时间的大字,父亲就逼着我写春联。那时过年,老家的人再穷也是要贴副春联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年初一一大早,村上有脸面的人会凑在一起,挨家挨户地拜年,点评春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第一次写春联那年,父亲早早地出迎,给人家打拱作揖,指着门上的春联:小家伙写的、小家伙写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多少有点得意——难得一见的得意。</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我的印象中,父亲还是一个勤劳的人。他干不了重活,但他总是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弄点猪食鸡饲料,拾粪,种菜,植树,等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时,在全村,我们家的自留地种得最好,这即是父亲的功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回沔阳老家之初,各家各户宅基地对应的、房前屋后的一些空地,是可以作为自留地的。因为我们家是村尾的最后一户,父亲便突破宅基地对应的范围,向外多开辟了一片荒地,两三分的样子。可能是因为我们家的情况特殊,起先,生产队并没禁止。只是到了“四清运动”,要割“资本主义的尾巴”,父亲扩大了的自留地才被整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自留地里的活,整地,播种,浇水,施肥,采摘,都是父亲在那不紧不慢地打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家自留地的品种很多,时令瓜菜外,还种过小米(粟),玉米,高粱,荞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记得我们家的南瓜长得好,像磨盘一样,黄黄的,又大,又多,秋后顺着家里的壁脚堆一大堆。冬天还总吃南瓜,又当菜又当饭。我长大后一直不喜欢吃南瓜,那都是因为小时吃得太多的原因,厌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生产队分到的粮食,是不够吃的,多亏了父亲的那片自留地,给我们家提供了大量的副食补充。</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一生困于疾病,最终也是因病而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10岁左右,父亲的病有所加重,常有卧床不起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卧床期间,伙食并无特别的改善。最多,母亲煮饭时,给他盛出半碗米汤,冲上一个鸡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66年6月11日,是父亲的忌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一天的早上,两个姐姐出早工了,母亲在家准备早饭,父亲卧床。因为咳得厉害,母亲说,给你弄点热米汤吧?压咳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尚没应承,咳着咳着,一头栽下床来。随即口里大量地涌痰,没有了言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人啊,就那么一口气,说断就断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死去的年代是可以土葬的。父亲生前喜欢植树,房前屋后多有栽种。我们家给父亲挑了几棵长得粗壮一点、直溜一点的苦楝树,做了一副棺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的一生,除了痛苦,好像也只有这几棵树可以带走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很奇怪,父亲死后,我一直没有梦见过他。是不是因为他知道,他的病是可传染的,不愿在梦中见我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了之后,我倒是希望梦见他,跟他唠唠嗑,说说他走后我们家里的一些事。我特想知道,他在那边治他的肺病了吗?要不要多烧点纸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5px;">(本篇图片来自网络)</span></p> 不 老 的 乡 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