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忘年知己林昭甡

查福春

<p class="ql-block">  初次见到林昭甡【shēn】老人是1998年的事情了。因为他是我大嫂的娘家亲戚,对于他擅长书法精通国学我早有耳闻。我当时在镇里开打字店,而林氏家族因为编修族谱,林老先生与另两人负责与我洽谈打印校对事宜。</p><p class="ql-block"> 昭甡,其意为展现繁荣鼎盛,生生不息之态势。林家在解放前就是地方旺族,书香门第,这个名字含义深远,寄托长辈殷殷期望。而解放后的生产队记名,嫌甡字难认,将其改为「生」字,叫做林昭生,殊不知其义甚至其音,其实是有较大区别的。</p><p class="ql-block"> 老先生出生于1924年,年长我接近五十岁。他自小聪颖好学,上过私孰,进过公学。其所见所闻令我倍觉有趣,而他对文章诗赋的精辟见解,又令我受益良多。</p><p class="ql-block"> 编修族谱是十分浩繁的事情,千枝万叶溯本求源极为不易。我在打印的过程中,于传记里发现与旧谱表述有不合之处,进而查明世系衔接有误【将一个支派误接到同名却无后的名字之后】。此问题涉及到认祖归宗,非同小可。林老先生赞叹我的细心,代表族人对我表示感谢。他惊讶于我年纪轻轻,却对古文有一定心得,之后就更喜欢来我的店里喝茶聊天。</p><p class="ql-block">  林老先生瘦而高,衣衫简朴而洁静。其形貌酷似我在书本中看到的著名剧作家夏衍。</p> <p class="ql-block">  参与编修族谱的几位老人,多是退休老教师或老干部,享受国家待遇,只有林昭甡一人是农民。</p><p class="ql-block"> 林氏族谱竣工之后,林老先生还是时常来我店里闲坐。每逢我在看书时有疑惑,也总向他请教。他侃侃而谈,乐在其中。我出门时在书摊买来一册《古文观止》赠送于他,老人家十分喜爱。他说,小时候家里有很多书的,可几十年从事农耕,经历了频繁的运动,旧书已经荡然无存。</p><p class="ql-block"> 正月里,他邀请我去家里做客。尽管已近二十一世纪,但他家的清寒还是令我万分震惊。两间老屋,破旧而狭窄,看似随时便会坍塌,与左右邻居的崭新楼房格格不入。老先生却说,虽然比起旁人不算富裕,但如今的吃穿用度,其实是比解放前所谓的地主家庭更为阔气的。</p><p class="ql-block"> 林老先生拿出一个小本子,这是解放前他手抄的文字。那端庄俊逸的毛笔字,在残旧的纸张里头,仍透着他少年时的灵气。</p><p class="ql-block"> 家住土城的颜景居老先生,一生栽桃育李,博学多才,更是擅长书法,求联索字者络绎不绝。但颜老师却推崇林昭甡,认为林的书法功力在其之上。就连颜氏宗祠的牌匾,也是请林昭甡代为题写。</p><p class="ql-block">  我问林老先生,为何解放后没能和颜景居老师一起从事教育。他淡淡地说,这就是命运了,也怪不得别人。林昭甡不无遗憾地说,倘若当年没有做出错误的选择,或许他的前程会好上许多。</p> <p class="ql-block">  那是1949年的事情了。人民解放军势如破竹,反动政府武装望风而逃。玉山解放了,一个连队过境紫湖,驻扎在林家大院。夏天的夜晚十分闷热,连长想找碗水喝,见林昭甡房间仍亮着灯,便敲门走了进来。桐油灯下的书桌摊放着几本手抄小册子,连长拿起看了看问道:这是你自己写的吗?林昭甡说是的。连长坐下来长谈,动员林昭甡跟他们参加革命。连长说:全国解放近在旦夕,军事行动已经不再艰巨,但极其缺乏文化干部。你书读得不错,字也写得好,跟我们去做文书,很有前途。林昭甡犹豫再三,和连长说因为是独子,要和父母商量再作决定,而此时父母早已睡下。连长说:参加革命很光荣,你晚上考虑好,明天一早就出发。</p><p class="ql-block"> 那一晚,林昭甡彻夜未眠。早就听说人民解放军纪律严明,如今又亲眼所见,相信这是一支正义的队伍。而对于中国共产党改变旧秩序的做法又有所不解,毕竟,他家也勉强算得上富裕。最终,他没有跟随解放军出发。</p><p class="ql-block"> 此后的事实证明,他错过了人生中最好的一次机遇。于大境界而言,参加革命是无尚的光荣。于私心而言,此时加入革命队伍,牺牲极少,功成名就的可能极大。在家乡人里,解放战争末期参加革命的每一个人,都活蹦乱跳地回来了,并且都成了革命干部。林昭甡倘若追随革命队伍,人民军队每解放一处就会留下一批干部参与地方管理,以他的文化程度毫无疑问可以胜任。</p><p class="ql-block"> 那么,到这个年代,我们所看到的林昭甡,便大不相同了。</p><p class="ql-block"> 而他错过了这次机会,之后的境况便急转直下。先是家庭被划为富农,后又遭人恶意陷害而坐了两年冤狱。战战兢兢的三十年,只与锄头为伴,再未拿过笔。</p><p class="ql-block"> 直到九十年代以来,人们敬佩他的为人,礼遇他的才华,逢有红白喜事请他誊记礼簿书写对联,这才又拿起了生疏的笔。</p><p class="ql-block"> 林老先生豁达的心态,令他熬过了艰难的岁月。尽管家境相比别人可谓落后,却已经丰衣足食,扬眉吐气。老先生一生谨慎,不卑不亢,得到时人敬重。</p><p class="ql-block"> 与林昭甡老人的最后交集,竟然是在异乡得到他的死讯。那是2004年的夏天,我住在广东中山我大哥的家里。有人来电,是老先生的家人,告知林昭甡老人去世。放下电话,一瞬间伤心涌上心头。</p><p class="ql-block"> 老先生的经历很平凡,甚至有些落泊。但我依然认为,林昭甡老人的一生,是成功的一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