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挨打记<br> 小时候,特别羡慕有哥哥姐姐的孩子。哥哥且不论是何种情形,姐姐却要特别凶悍。<br> 我有一个发小,家里是四朵金花,并无男孩子。她姐姐作为家中老大便充当了男孩子的角色,打遍村中无敌手,是无人敢惹的带刺的野玫瑰。<br> 她曾以惊人的耐力将欺负她妹妹的坏小子追得无处可逃。那在村里也算风云人物的坏小子那时却如一只被猎人追捕的兔子慌不择路、四下逃窜,直至双腿打颤,弯着腰大囗喘气。她上前一把拎住坏小子的领子,狠狠将他提起来,咆哮着:谁借你的狗胆,欺负到老娘头上!那个时候的她真像一头发怒的母狮无比凶悍,在我眼里却无比威风,简直可以说英姿飒爽!<br> 所以,比我还要温善、文弱的发小,却可以安然躲在她姐姐的庇护下,继续做她彬彬有礼的乖小孩。<br> 我那时心里是栖惶的,因为怕挨打。我从没因为学习成绩而挨过老师的打,反而因为成绩好而得到老师的偏爱。但放学路上,却常常会遭到同村无论是岁数还是个头都要比我大的坏小子的狠手。<br> 他们打人是没有理由的,仿佛这是他们无聊生活中的一点乐趣,慢慢就习惯成自然。但他们打人是看对象的,挨打对象往往矮小瘦弱,性格善良软弱,又无人替出头。矮小瘦弱者恰能突显出打人者的高大威武,性格善良软弱,绝难生出暴戾凶猛之气,即使挨了打也会选择默默忍受,无人替出头又助长了施暴的肆意心理。很不幸,上面三个条件,我都符合,于是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挨打者。<br> 拳头落在身上,生疼生疼。又不敢还手,只能哭泣。回家告诉母亲,母亲又不能因为小孩子之间的事情而找上门去,而且母亲也仅仅只看到自己孩子挨打的表象,根本不会去关注一颗战战兢兢的心灵,也只会说以后躲开他们。<br> 就那一条村路,怎么躲?在这种情况下,我竟然可以在课堂上忘记一切疼痛与恐惧,畅游在知识的海洋中。但当听到放学的铃声时,就会一下子从梦境跌回现实,就开始发愁,那放学的路上,更是胆战心惊。<br> 有时,故意慢吞吞落在后面。然而就有那一个也故意等在路口,仿佛今天不揍我一顿他就食不下咽。那个锲而不舍的坏小子,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和四朵金花家正相反,他家是四块黑炭,一则皮肤偏黑,二则身体壮实。他妈妈可能是为了顺口,小名大丑头、二丑头就这样叫下去。就这个二丑头和我还是同班同学,几乎每天都会拿我当练铁砂掌的靶子。<br> 眼见躲又躲不过,哭诉又无门,只能自己想办法。终于有那一次,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勇气,那份绝地求生的勇气竟使我连路过我家都没回,也没和任何人商量就直奔他家。因为平时看的书多,这回真派上了用场,情急之下居然能边哭边告状,边提出自己的诉求。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抓住他妈妈这根稻草成了我全部的期望,双脚钉在她家,反复念叨:大人要给小孩子做主。<br> 他妈妈第一反应就是糊弄我,让我先回去,说她一定会管她儿子。那时虽小,却也能看出这敷衍的态度及这套先把你打发走的行事风格,就是不走,非得要当面看她解决这事。最后硬逼得他妈妈说等他一回来就狠狠揍他一顿,让他再也不敢欺负我。<br> 那次的反抗也是仅有的一次反抗,而这仅有的一次反抗得经过多少次的隐忍,得有多绝望无助,才能于懦弱的皮囊下迸发出这么一丝可怜的勇气,结果也仅仅换来暂时的安宁。<br> 村里还有个男的,叫他男的,是因为他比我大好几岁,人高马大的,本应已上初中,却因大脑空白连着留了好几级。我虽在心底鄙夷他的智商和身高成反比,但见了这样的人还是避而远之。然而,某一天当我在放学的路上正沉浸在书中精彩的故事中,猛的一股蛮力从后背撞来,我便以弹丸的速度沿着45度的斜坡直冲下一米深的路壕,路壕底部是村民浇灌农田退出来的水。老天怜我,不,不是老天怜我,是施力者那点智商根本不知道重力、摩擦力与阻力,就不可能算出弹丸的运动轨迹,就在这一壕水边,我停止了下滑运动。在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时,耳边满是肆无忌惮的哄笑声,紧接着我就看到那黑塔般的身影在上面以绝对的优势碾压着我的勇气。<br> 我瑟瑟发抖,只能蹲在半坡上哭泣,希冀他们很快就会觉得索然无味而一哄而散,然而我还是低估了施暴者的耐心。我不敢上去,只能在半坡沿着水边倾斜着向前走,于是上面的人也跟着向前走,只要你敢上去,就可以让你再尝尝下滑的惊惧感受,甚至落水的危险。这场景就像猫戏耍老鼠,不会给你个痛快的死法,就是要把你玩弄于利爪之下,折磨你,戏弄你,看你崩溃,它在心里无比舒畅。<br> 三十多年后,我能记得打我的人的名字,却早已忘了每次挨打的具体情形。而这一幕,就像是刻在了骨子里。其实,挨打的次数多了,也就慢慢开始麻木,我也不在乎多这么一次,之所以难忘,是因为我当时边走路边看书。痴迷于书中世界的人都应该体会过那种美妙的感觉,它使你忘记饥饿、疲惫,忘记烦忧、恐惧等;它使你看不到周围的任何一个人,听不到外界任何一种声音;心底无比沉静,无比愉悦;又仿佛灵魂出窍,早已飞到馥郁的鲜花丛中,耳畔是天籁之音。最可恨的是那个施暴者就这样把我从那个无比美妙的梦境里野蛮地推到狰狞的现实中,犹如云端到泥淖的落差。那书本中的梦幻般的世界,又岂是这帮可恶的蠢东西能窥到的。<br> 渐渐大了一些,竟也在挨打中学会抱团取暖,和两个一样善良的弱小者结盟,美其名曰“红帮”。三人在一起偷偷练习武功,所谓的武功无非是从武侠电视剧里看到一些招式,也就这样呼呼哈哈地照猫画虎。幸运的是,那几个常欺负我的坏小子因为岁数大了也渐渐金盆洗手,现在是一帮和我们岁数差不多的毛头小子,整日在村子里瞎跑乱撞,扬起一路黄尘。所以面对对方的战书,三个弱小者偶有一两次也敢应战。对方人多势众,我们只有三人,只能智取不可混战。于是与对方君子协议,一对一硬碰硬,谁服软,哪方就输。于是,各自嘶吼着冲向对方,此时最能体现力是相互的这一原理,胳膊碰胳膊,就像石块碰石块,疼到骨头里了,但也只能硬撑着,直至打成平局。那个时候就意识到,一味退让根本行不通,虽心底发虚,然表面强硬有时也是能唬住人的。可惜,天性善良懦弱的人总不能做到时时硬杠。<br> 若论血缘关系,我也是有姐姐的,毕竟我们叔伯姐妹有共同的祖父,毕竟我们生活在一个共同的大家庭,可贵的是我大伯家两个姐姐也特别凶悍,无人敢欺负。看到她家三妹因有两个姐姐庇护而时不时生出来的优越感,我就常想这两个姐姐若能替我出头,看哪个还敢欺负我?然而,中国人历有窝里斗的恶习,她们不仅不能给我们庇护,却成了我的恶梦。不知什么原因,我和弟弟小时也常遭她们的嫌恶,也常会莫名地挨她们的打。<br> 也许是同一个院子里垒起的那堵高墙隔断了亲情,而且逐渐淡漠起来,甚至是强者对弱者本能的嫌恶。那时,墙那边呼呼飞来的土坷垃像咻咻作响的飞镖,足以使人吓破胆。<br> 放假回家,亲见我弟弟被两个姐姐逼到角落。两个姐姐步步紧逼像要把他吃掉,我弟弟缩在墙角,双眼呆滞而无神。我心疼着弟弟,又害怕两个姐姐。看到她们,我的心就会不由自主地颤抖,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挡在弟弟前面,装得像个大人一样,生平第一次口吐金言:姐,毕竟我们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我们实在不应该这样自家人欺负自家人。此话一说,就看到已经初中毕业的大姐满脸震惊的表情,也许是她没想到从前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现在竟能沉静地说出这样的话,也许是她之前压根就没想过我们血浓于水。总之,那顿打就这样免了。<br> 那个时候,我已外出求学,真正脱离了挨打的日子。因为是略有些知识的中学生,壮着胆子说出的话也算是颇有些见地,总算是勾起了我姐姐心底那尚未泯灭的亲情。<br> 现在想来,如果放在当今社会,以上种种应属典型的校园欺凌事件。可在当时受辱者不受法律保护,没有社会舆论支持,甚至连自己的父母都根本不在意,只有自己在疼痛与恐惧中顽强挺过,不得不说这样锤炼出来的内心还算强大。之所以能经得住锤炼,这实在应该感谢那一本本课外书,使我能忘记现实生活中的种种伤害与屈辱,一心沉浸在书中世界。<br> 三十多年以后,我一位初中同学收到我亲笔签名的两本书后,激动之余写了很长一段文字发在同学群里,我以为他会赞叹我的文笔,没想到他写了当年对我的印象——总是怯怯的,像是很害怕男生!<br> 原来,那时的我看不到自己,我同学却能看到我那刻在骨子里的挨打的烙印。果真,童年创伤要用很长时间甚至一生来疗愈,所幸我还不至于赔上一生。童年挨打的心灵伤口早随着我成人之后的幸福生活在结痂之后不知落在哪里,只能下淡淡的一痕。之所以拿出来,并不是为了揭开旧伤以博得别人同情,只是看到李娟的《挨打记》,突然就想起了自己曾经相似的经历。其实,也曾听很多同龄人说起小时候有过这样的经历或亲眼目睹过这样的事情,都很难忘。无论是挨打者,还是旁观者,很大程度是因或多或少的恐惧而感到难忘。<br> 现在的校园欺凌事件虽已受到大众关注,有了法律的保护,然而这样的事件却仍有发生,甚至严重、恶劣到剥夺生命,你永远不能低估人性的恶,而这恶滋生的温床便是原生家庭在爱的教育方面偏离正轨,要么长期缺失,要么无度纵容。怯懦的心灵需要关注,荒蛮的心灵同样需要关注。<br> 至于恶,最终定会有所惩戒,无论是法律上的严惩,还是道德舆论上的攻击,若是再背负自我良心的谴责,那便是最严厉的惩戒。但我想说的是,希望每个受过伤害的人都能走出那段阴暗,勇敢面对一切。也许未来当你站在一定高度,以绝对优势睥睨那些曾经伤害过你的人,你会发现,其实真正可怜的人应是对方,毕竟动粗者浅薄无知少思想,心灵荒蛮而无人关注。<br> 我也曾经在担惊受怕中暗暗恨过那些人,但最终还是慢慢学会遗忘,因为我还要赶路;虽然弱小可欺,强烈的自尊心也曾让我有许多不甘与气忿,但最终没有变得偏激,而是不断使自己内心强大,保持善良底色,不放弃追寻幸福的权利。<br> 最终,时间会让你看到结果。<br> <br> <br> <br><br>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