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style="text-align: center">孙玉璞</h1> 人到了知天命的岁数,就很少有什么东西馋得睡不着觉、过不了夜。我住的小区就在县城最大的肉、菜市场对过,想吃什么进去转上五分钟都能买到。但我却很少进里边转悠,连超市也很少去,这跟我家领导倡导的“只要家里有,绝不往外走”的基本原则不谋而合,高度一致。我不挑嘴,但这些年唯独对粽子不感兴趣。从我参加工作离开山里老家,这么些年,端午、平时吃的都是南方的江米粽子。南方江米粽子糯、滑、白净,但味道却很淡,连味蕾都懒得搭理。当然,不好消化、糖分高、剥着麻烦也是我不太喜欢的主要原因。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南方江米粽子</h5> 但也有例外,前两天妻子拿回来几个粽子,我一连吃了两个。因为它是用黄米(黍子脱的米)包的,我又吃见了儿时黄米粽子的味道。<br> 久违了,颜色金黄、透人心脾的黍米香味;久违了,山高路远,袅袅炊烟里的端午乡愁。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太行山区的黄米粽子</h5> <p class="ql-block"> 粽子好吃,黍子难收。我老家灵寿县南营乡南寺村,是位居太行东麓,五岳峰下,慈河支脉枪杆河源头的一个小山村,红色革命老村(1932年建党),也是去年央视宣传的、生长着两棵千年古棌树的那个小山村。南寺因南山寺而得名,立庄于唐代。村子不大,最多时才四百来人,三个自然庄。但是,这里远离尘嚣,天蓝云轻、山黛林秀、鸟啭花香、溪水潺潺,两条小河围村而过,按现在的话来说,那就是一个环境幽邃、解放心灵、住下来不想走的世外桃源。</p> 我上小学的时候,村里还集体着。水浇地沿着河边稀稀拉拉的,没有个连片成型的。南寺有个自然庄叫四亩地,其实全村哪块地也到不了四亩,是大搞农田水利建设那个时代为请功起的名字。旱地、坡地较多些,靠天吃饭,收成没保障。我家所在的第二生产队,家家一色(shai)的壮小伙,个个饭量大,年年粮食吃不到头,全靠国家救济。地少、产量低、旱涝不保,地越不能闲着、荒着。五谷杂粮,适合种点什么就种什么,地如果荒了,就会被戳脊梁骨。二队的老队长每到年底都得给大家鼓鼓劲:“庄稼不收年年种,今(ji)年不沾咱看过年”。 除了集体养种的庄稼地,家家每年都要自发开垦一些新的地边坡地,另外再种些杂粮,比如谷子、高粱、黍子、荞麦(包括苦荞)、芝麻、红小豆、豌豆、黄豆、绿豆等作物。稍平整、近水的地块再种些瓜、菜,比如北瓜(南瓜)、蔓菁、山药(红薯)等等。黍子主要是用来碾成黄米或黄米面,端午用来包粽子,过年用来蒸枣糕、蒸卷子或炸“砍三刀”(年糕的一种做法)。我闲暇经常翻看一些那个特殊年代的历史资料,对比下来我发现,我村“斗私批修”、“割资本主义尾巴”的事件却很少,村里没有明显的派性,谁家刨点坡地、养几只鸡很正常,没人告发,大家和睦相处,先人后己,民风甚是淳朴。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黄米做的砍三刀</h5> <p class="ql-block"> 种黍子不用太好的地块,但不施肥也长不高、结不上籽,打不下粮食,甚至可能连籽种都收不回来。从沟底往山上背粪也不现实。咋办?山里人有山里人的办法。用队里的羊群在坡地里过个宿,我们管这叫“羊卧场”,刨地时就会把羊一宿排的粪便翻到土里去,这就等于给地施了肥,所以农村每个生产队都有羊群,这可不是为了吃肉的,是为了支援农业生产。农村孩子大都有羊卧场过宿的经历。半夜陪着放羊的五妮舅舅(光棍一人,给队里放了一辈子羊)呆在山上,月初的深山沟夜深人静,漆黑一片,深夜,躺在山坡上,仰头数着几乎落在身上的星星,偶尔还能听到几声猫头鹰的哭叫声,瘆得汗毛发炸,蜷作一团。越害怕,越想害怕的事儿,每想起人们说起夜里山上看见过狐子灯的话,更是吓得不敢出声,不敢睁眼,一夜不敢入睡,紧挨着羊群,靠着舅舅,呆坐一宿。</p>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羊卧地</h5> 种黍子要抢在山里刚下过雨后不久,就是要赶乘好墒情。平整地块,撒种,盖土抹(ma)平,还要在上面轻轻踩实保墒,剩下就是等待发芽、露土,观察出苗稠稀。接下来就是比较头疼的“间苗”。刚长出来的幼苗又细又密,满地都是,没有蹅(zha)踩之地。要想间好苗子,就要想好每棵幼苗的去留,俩眼死死盯着,两手小心翼翼伸着,既要把壮苗留下,又要注意垄距宽窄和苗子的间距。苗稠了,苗弱,易倒伏;苗稀了,肯定穗少、收成低。间苗时,要俯下身子甚或蹲下身子,平心静气,一边间苗,一边拔掉苗里的杂草,稍一走神,不是拔了苗留下草,就是好苗被拔留下细苗。这个活还得碰个大晴天、正中午来干,一边间苗一边锄地松土,就是为了晒死杂草和刚拔出的废苗,同时培土、保墒、护苗。年老体弱的,往往带个小矮凳,一步一步往前慢慢挪。那时我年岁小,参加劳动少,蹲得时间长了就腰硬腿酸,晒得背疼肩痒,汗蛰得眼痛模糊,肚子饿得心慌意乱。怨气不敢出,有劲儿使不出。这个农活快不得也慢不得,非常考验一个人的耐心、耐力和平时做庄稼活的功力。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间谷苗</h5> 种地全靠农民自己的诚心,收成却要看老天爷的心情。遇到大旱年景,颗粒无收,甚至连种子也得白搭进去。遇到旱情不算太重、没有大风、冰雹的年景多少会有些收成。最气人的是前边好雨知时节,黍子长得喜人,但快收割时却来阵狂风,黍子正是头重脚轻的时候,黍子一倒,颗粒半饱,雨顺而风不着调。越是刚下过大雨,地里积水土软,往往雨里裹带一阵狂风,所有黍子匍匐在地,像碾过的一样,根本就没法进到地里收割,也只能忍气吞声,收多少算多少,这就是“丰而不收”。 也时常会遇到风调雨顺的年景,那是真正的风调雨顺。黍子长得越强,秸秆越硬,颗粒越饱满,越紧实光亮。穗子结得越长,头扎得越低,跟做人是一个道理。把黍子割完了,捆成小捆,我背不动,跟在大人屁股后面,看着黍穗儿一上一下地跳动,就像一个小屁孩在跟我逗着玩儿,前面走让我后面追。 黍子背回来,就要抓紧脱粒。当时没有专门的脱粒机,全是手工。把荆条背篓放平,手里攥上一小把,往篓子上甩,大部分颗粒下去了,再用手掌在篓子上前后来回搓,直到颗粒不剩。搓完了,就赶紧用簸箕撮到布袋里,用粗绳拽到房顶上晾开,防止捂霉了。黍子秸儿则晾开风干,然后捆成捆,留待正月里抽笤帚用。 我们村家家户户都是平房(没有一处瓦房,甚是奇怪),用笨灰(石灰)砂的房顶,又白、又平整、又不漏水,晒五谷杂粮非常方便。粮食晒到房上,家里就得留人,或不能走远,遇上刮风下雨天气得有人拾掇。等天气过去,继续晾晒,直到干透入仓。直到这时,庄稼人黍子地里的农活才算告一段落。 <p class="ql-block"> 农民靠天吃饭就这样,付出和收获往往不成比例,不像其他行业那么有保障,旱涝保丰收是极为少见的,几乎没有。也时时处处凸显着基层人民生活的艰辛和不易。但也同时体现着中国农民的诚实、宽厚、耿直和坚强。他们以自己的艰辛付出保障了十四亿人的饭碗始终牢牢端着有饭吃。他们从来没有过分的要求,他们很少向谁索取,习惯于沉默寡言、逆来顺受,但我总觉得他们才是最有尊严、地位和最可敬的人。他们或许是我们的父母辈儿的、或是我们的爷爷奶奶辈儿的、再或是老爷爷、老奶奶辈儿的,总之从血脉上他们都离我们不远,他们就在我们的身边或是我们的美好记忆里。我们每个人都继承了农民的血脉,传承者农民的基因,我们不能无视农民,更不能蔑视农民,我们应当明白:中国农民才是几千年来中华民族的基石,是我们生命的根和精神的魂,我们不能忘本,更不能背叛</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18px;">二〇二三年六月十九日</span> </p><p class="ql-block"> 二〇二四年六月十日修改</p>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