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的童年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上半叶,记事的年纪是在三岁左右,而在四五岁则是既调皮又明白一些事理的岁月。因为没到上学读书的年龄,所以常常被父母带到亲戚家去玩,有时父母干脆就把我留在亲戚家玩几天甚至几个月,其中的原因一是亲戚家有人照看,二是有小伙伴陪伴,所以我的童年在亲戚家常常是很开心的。当然,这样的亲戚只会是至亲,比如爷爷家里,外婆家里,姑姑家里,舅爷家里,这些亲戚家都是能让父母放心、能让孩子喜欢的地方。除了有喜欢的大人和小孩之外,还要是好玩的地方,如天井屋、吊脚楼,因为房间多,结构比较复杂,背山面水,石竹相生等等,一般会让小孩子留得住、玩得欢。</p><p class="ql-block"> 爷爷家的房子是一座结构十分复杂的老式庭院,包括天井屋和吊脚楼。整座房屋大小几十间单房,有两个庭院,天井屋在正北靠山的方位,而吊脚楼在正南面水的方位,吊脚楼的十几根柱子都立在水塘里。天井屋主要是土砖及岩石材料砌成,而吊脚楼全部是木竹材料拼嵌而成。整座房子只有一层,住着七八户人家,爷爷住在天井屋正房的两间;而吊脚楼住的是另外一户张姓人家,因为家庭人口多,除占了天井屋南面的三间正屋外,还占了面朝水塘的四间吊脚楼。 我清楚的记得这张姓人家是四世同堂,有七八十岁的老两口,有五十多岁父母,三个儿子中一个当兵,两个务农;三个女儿,一个读完小学就在家里打杂,两个读小学但并不怎么爱学习,在家从来没有识字断文的时候,而我也不知道读书这回事,所以常常就玩在这个家。</p> <p class="ql-block"> 这个大家庭似乎与我父亲的关系很不一般,父亲每次带我到爷爷家后,都会到这家吃饭喝酒,喜欢同老人和孩子的父母聊天,同几个年轻人上山打猎,而我也常常跟着小姐姐们一起出门打猪草、摘野果子、采蘑菇。当然这是夏秋时节的活动,而在比较冷的冬春季一般都是在野外放羊,寻找一些可以变钱的野生药材,如蝉壳、蜈蚣、雄黄、松香等;如果天气不好,一般都躲在吊脚楼里,有时烤火,有时捂在被窝里。我和两个小姐姐在一起非常随意,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并不被忌讳什么,小姐姐无论什么事都不会躲着我,就是睡觉也常常是捂在一个被窝里,彼此光溜溜的身子紧挨在一起也毫不在意。</p><p class="ql-block"> 吊脚楼是十分好玩的地方。虽说房子很结实,但毕竟是木头和竹子做成的,人一用劲就有响声,我们常常故意弄出响声来取乐。那时我们并不会唱歌,两个小姐姐也从不唱歌,好像她们在学校从没学过唱歌似的;也从不讲故事,好像她们从没听说过什么故事似的。我们在一起除了帮大人推磨冲米之外,玩的项目一是捉迷藏,二是跳绳子,三是抓石子,四是捏泥巴坨子。男孩子以调皮居多,常常爬柱子,翻院子,一是让女孩子开心,二是偷看女孩子的秘密。我亲眼看见有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顺着吊脚楼的柱子爬上来,所以也很快学会了爬柱子和翻院墙,没什么目的,只知道好玩。我年纪尚小,不知道男女有别,而有几个大男孩却似乎懂得男女之间的事情,常常搞得神神秘秘的……我和姐姐们在一起,除了做事和玩乐,其他什么都不懂。我们做事的时候都很认真,玩的时候也很起劲,往往是废寝忘食。当然这些活动也包括我二爹的几个孩子,而最好玩的还是在吊脚楼里的两个小姐姐,至今她俩的长相和名字我都记忆犹新。</p> <p class="ql-block"> 我的家乡在那个年代以前,吊脚楼是很普遍的,因为大部分是解放前的房子,一般都是老式建筑。据说我爷爷所住的天井屋在解放前是地主家的房子,包括张家住的吊脚楼在内都是一家黄姓的大户人家住的。据说这户人家解放前有三妻四妾,儿女众多,解放后他们的房产被没收分给了穷人,所以整座房屋就住了七八户人家,其中张姓人家与我爷爷紧挨在一起,关系是非常好的,这便也成了我父亲经常落脚和喝酒的地方。 </p><p class="ql-block"> 吊脚楼的建筑风格很特别,一般以三柱一间、四间就有十二根木柱,中间两间为正屋,两边为厢房。房屋从左至右称为头间、二间、三间和尾间,两个年纪大的老人各一间,大姐占一间,两个小姐姐睡在尾间。尾间靠着石墙,顺着柱子脚蹬石墙很好爬上来,上来之后又踩着木沿就到了窗前跳进屋里。我们几个男孩子常常不爱从正门去找女孩子玩,而是以小偷小摸的方式潜入尾厢房,小姐姐也习以为常,似乎比光明正大地来往更有趣味。 </p><p class="ql-block"> 我的家乡过去是土家人的居住区,后来土家人逐步汉化,而土家习俗却保留了很多。儿女成年后与父母分居,父母居中,儿子居右,女儿居尾;家有两子成婚后,兄居左间,弟居右间,父母住北屋上房;若三代同堂,则祖父母住头间,父母住中间,女儿居尾房。如今汉化后仍保留这种习俗,因为女儿都是要出嫁的,吊脚楼都是临时用房。一般的吊脚楼不过二十年就要大修,更换木竹,而女儿一般从出生到出嫁也就是二十年左右,所以女儿住吊脚楼就显得天经地义了。 </p><p class="ql-block"> 我童年的记忆里大都是些姐弟般的友谊和欢乐,从没想过吊脚楼里还会发生什么辛酸的故事和爱情的苦恨,直到成年以后才知道吊脚楼其实就是女人楼、悲情楼。我从入学后就很少去亲戚家,就连爷爷家里也只是一年一二次,每次去也只有三五天,除了有时到吊脚楼里去看看,就很少与那两个姐姐一起玩乐了,因为小姐姐也变成了大姐姐。女大十八变,不仅身体变了,性格也变了。那两个姐姐,一个叫张宗梅,一个叫张宗芳,俩姐妹仅相差一岁多一点,小学都没毕业就成了家里的劳动力。据说两个人都是因为未婚先孕才嫁人的,除了她们自己,谁也不知道她们怀的是谁的孩子。这两姐妹出嫁时都不足十八岁,而且都嫁在了兴山县的大山区,后来又听说她们出嫁以后从没回过娘家。我在退休之后去了爷爷住的老屋,老天井屋和吊脚楼因为年久失修,大面积出现白蚂蚁镂空木柱门窗,成了危房,最后不得不拆除,各家各户易地重建,大部分年轻人都搬到了别处,而女人大多远嫁他乡,一去便无消息。我在爷爷住过的地方没有打听到曾经给我带来欢乐的两个姐姐的去处,心中难免为之担忧。五十多年过去了,她们还活在人间吗?要是活着,她们生活怎么样呢?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镇上遇见了一个当地老乡,他告诉我,那两个姐妹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离世了。在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有些人特别是年轻女人因为贫穷和婚姻家庭的不幸而弃生的时有所闻,其中一些老户人家比较突出,这与传统习俗和新时代的冲突不无关系。 </p> <p class="ql-block"> 以那两个姐妹为例,她们并不是死在吊脚楼里,但她们的悲剧却始于吊脚楼,因为生为女人,只能居于吊脚楼一禺,没有学什么文化,成年后又不能自由恋爱,被有家室的男人勾引导致失身,最后不得不怀着身孕远嫁他乡,与生长之地和亲生父母隔绝,难免遭受肉体和精神的折磨。时代可以改变一切,人们居住吊脚楼已成历史,人的命运也因此改变,女人的变化更大,家乡贫困则可以到城里去打工,即便不慎怀孕也有多种选择,不至于走上一条死路。</p><p class="ql-block"> 过去我从很多文献资料和文学作品中了解到吊脚楼的很多故事,一般也是悲凉凄惨的。无论苗家的吊脚楼、土家的吊脚楼,还是后来汉人家的吊脚楼,都曾经是让孩子们欢乐的地方,也是让女孩子孤苦伤感的地方,还可能是让坏男人偷香窃玉的地方,最后毁掉女人的一生,这种情况如今已经绝迹,这是时代的进步。</p><p class="ql-block"> 如今吊脚楼除了作为旅游景点供人们观赏之外,已不再具有使用价值,大多被现代多层楼房所取代,人们的婚姻家庭也都是市场经济条件下的契约式婚姻、互利式家庭,既不会使人产生什么特殊年龄或特殊时期的欢乐与幸福,也不会导致太多的人间悲喜剧发生。如今我们怀念吊脚楼,是因为它曾经美好过,是一个能产生欢乐和友谊的地方。人间的真情始于贫穷和互助,终于契约式人际关系的形成,孩童式的欢乐和无路可走的悲剧似乎都不会再发生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