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记事已是上世纪50年代末,那时,端午是夏季的一个大节,苏州城里人家有许多讲究。比如小孩子额头用雄黄酒画个王字;五六岁以下的孩子要穿五毒衣,就是上面有蛇、蜈蚣、蛤蟆、蜘蛛、老虎之类,花纹斑斓;广播里弹唱州弹词《白蛇传》以应景;家长带了孩子到城头上去采撷来百草,煮了水让孩子洗百草浴;亲友、同学互相赠送小香包,这些纸做的小粽子绕以五彩丝线,穿成一串,我们小孩子也多会做,趣味盎然……彼时粽子还没有成为商品,要吃多为家庭自包,芦苇叶、茭白叶都是新鲜的,一张叶子可包一只粽子的隔年箬叶是南货店里买来的……各家各有特点,互相馈赠。但是父亲还是有点落寞,说现在的端午节少了样东西。</p><p class="ql-block">少了什么东西?父亲说,以前端午厅堂里要挂钟馗像来镇宅辟邪,而且要挂一个月。因为五月湿度大、气温渐高,劳作辛苦,疾病易发,认为是个毒月,而挂了钟馗像,可保全月合家平安。我不知道钟馗是什么,父亲说,他是唐朝一个受委屈的读书人,也会武艺,因脸丑怀才不遇,他就气死了。死后一缕英魂不灭,就不肯投胎,在人世间专门捉鬼。苏州河多,落水鬼也相对多,有了钟馗掉河里就少了;还有穷鬼、饿煞鬼无数,他捉也捉不完,但毕竟越来越少了,相信以后日脚会逐渐好起来;还有痨病鬼、瘟神等各种以致人生病为乐的百病鬼……他有时就把鬼捉来直接啃食了,调料也不蘸。</p> <p class="ql-block"> 钟馗如此神威,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神,就到玄妙观东脚门第一间神殿,依稀记得是关帝殿。关帝坐着在捋须看书,旁边副将周仓持刀站立其旁。我就请教值班的道长:“玄妙观里哪里有供奉钟馗?”他说钟馗是道教中不入正谱的民间神,玄妙观里没有钟馗殿。到了那个特殊年代,处处可见烧书烧画,我看到待烧的书画中有一个衣衫不整、眼珠瞪出、胡须虬张像张飞的红衣神,他头戴小乌纱帽、衣袍偏短、腿毛露出没穿袜子,有的画他的衣袍是破的,有的画他身后有个赤膊瘦鬼替他撑一把破伞……上面写的是钟馗骑虎、钟馗招福、钟馗醉酒等字样。“钟馗原来是这样的神啊!”我这才认识了这个他老人家。我想,我们平安过五月、不伤风、不拉肚的,还全靠他在暗中保护呢!可叹的是他没有庙,无香火供奉,无屋宇栖身,一直在做义工,也不能给奉柱香以致谢忱。</p><p class="ql-block">1990年,我接到一张请柬,邀请出席苏州博物馆举江野钟馗画展。江野我不是太熟,好像见过一两面,印象中是个谦和的年轻人,一口娄门外农村口音,让我倍感亲切。当时新华日报是六个还是八个版面,我已经忘记,但文化报道不是驻地记者的重点,用文化稿类稿件非常不容易。我曾经在太仓娄东宾馆采写过宋文治老师的专访,但稿子都没有用。当时去采访这个画展,我犹豫了好久。后来想到了三十年前和父亲谈苏州端午风俗的往事,觉得有钟馗画这一“绝学”一样的画,江野它续的是苏州风俗的文脉,应该去看看。</p> <p class="ql-block"> 没有想到,看这画展的市民还很多,这让我有点意外。细看留下的印象是,这些画反映了社会的的一些心理。比如,钟馗嫁妹,那为兄的也是鹄衣百结,无物陪嫁,让一群鬼送嫁。那些鬼应该不会为害妹妹夫婿家了,也就是保平安的意思;钟馗磨刀,意思是反恶随时在行动;让鬼抓痒捉蚤,那是虽穷得衣衫破,但心地坦荡……一张张画,不仅有趣味,而且有寓意,不知不觉脚步变慢了。而且,江野先生是地道苏州人,画钟馗有其水乡的笔致,就是线条儒雅,读来比较亲和,不像有的画家的钟馗衣纹,有长枪大戟的味道,近乎神祇了。我看许多画家让钟馗穿着红衣,江野先生介绍说,这些都是用朱砂画的。这里朱砂实际上是朱墨,不仅色艳千年,而且古代中药书说“丹砂辟恶安神”(《本草纲目》第九卷“丹砂”),用朱砂画钟馗,有着画家的祝福,也是中国绘画的一个特点。</p><p class="ql-block">观画展之后,就和江野先生交上了朋友,他其实山水等画路颇广,但钟情画钟馗,坚持三四十年了,好像在江苏画坛也独此一位。我有时要发些钟馗资料给他,希望他能收集了能在什么地方办个常设性的钟馗文化展示馆,他也觉得好。但努力了一番,没有成功。我也和有的景区联系,但答复文化气质不符,牵线搭桥也没有成功。</p><p class="ql-block">但是,江野还在坚持,多么难能可贵啊。一幅幅有着江南气韵的钟馗画,带着正气和独特的审美,给人们带去平安祝福,也为苏州画坛增添一朵清雅的香花。</p> <p class="ql-block">嵇元作者简介:</p><p class="ql-block">中国作家协会会员,</p><p class="ql-block">江苏散文学会理事,</p><p class="ql-block">苏州传统文化研究会常务副会长。</p><p class="ql-block">新华日报苏州记者站原站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