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 杏儿

天无涯

文｜漆水

　　页岭一路东来，蜿蜒曲折，绵亘千里。中部有一巨峰，突兀雄起，苍劲巍峨，当地人谓之曰童山。童山之巅，有座古庙，庙里有个年逾六旬的老僧，身材高大，眉发如雪。每年端午这天，他总盘膝坐在庙前那棵千年银杏树下，手握念珠转动着，一颗颗晶莹的泪珠，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下来，口中喃喃念叨着:“杏儿，杏儿，俺的杏儿……俺好悔啊……”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分外悲凄、苍凉。

柱儿二十一岁那年，迷恋上了同村十八岁的杏儿。

杏儿是那种叫人看一眼就无法忘怀的女子。白皙俊美的脸蛋，凸凹有致的身材，山泉一样深邃的眼睛。一支乌溜溜的大辫子，发梢扎着一块淡黄色碎花手帕，沿着纤细的腰肢一直垂到浑圆的屁股蛋上，走起路来，腰一扭一扭的，发辫也随之一荡一荡的，分外招惹人眼。柱儿那颗年轻滚烫的心也随着辫子一荡一荡的，“怦怦”狂跳不停。

杏儿也喜欢高大英俊的柱儿。

傍晚，两人在河畔洋槐林里相会。幽幽树木，萋萋芳草，天边飘荡着玫瑰色的云霞。杏儿在清粼粼的河水边又蹦又跳，嘴里哼着悠扬动听的山歌，弯下腰去不时采摘着草丛里五颜六色的喇叭花、素馨花、野杜鹃、太阳花……柱儿笨手笨脚地把花插到她那油光水滑的发辫上。这时，暮霭在山间林梢流动，晚霞织就的五彩丝线从林隙草丛间透过来，杏儿绝美的身影，在霞光林影里隐现，美丽身影仿佛一朵飘荡的云彩，恍如仙女下凡尘。她痴痴地仰望着夕阳下的天空，喃喃自语道：“啥时能走出这山，这水——去看大海，看草原……看外面的世界啊！”

“俺明日就出去打工攒路费，一定带你去看海，看草原，看外面的世界……”柱儿坚定地说。

“嗯，俺信，俺等。”杏儿望着柱儿，点点头。两人相约来年端午一块出外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柱儿就背着被褥出山了，他要去百多里外的县城工地打工。

来年端午这天，杏儿早早来到河边的洋槐林，等到天黑也没见到柱儿的影子。麦子黄的时候，村里来了一帮庄浪赶场的麦客。村里谁都没想到，杏儿会喜欢上麦客中那个叫彪儿的炒面客（当地人对麦客的蔑称）。彪儿生的膀大腰圆，白白净净，一双丹凤眼明亮如火，一张嘴能说会道，都能把鸟儿哄下树来。

柱儿爹听村里婆娘说，常见杏儿和炒面客在月下的麦草垛上，又说又笑，搂搂抱抱呢！柱儿爹气得胡子直哆嗦，在村口碾盘下拦下了杏儿爹：“好个老不死的！咱俩娃虽说没定亲，但娃的事，村里人都晓得。今个你女子和炒面客胡搞，你叫俺老脸往哪放？你臊不臊？唉，呸！丢先人哩！”

杏儿爹涨红了脸跑回家，把杏儿拉到院子里，冰冷的目光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地打量了一番，劈手就给了她一耳光：“赔钱货，再找那狗日的炒面客，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杏儿噙着泪嚷道:“俺不就是想去外面看看吗，招谁惹谁了?”两手绞着那条又粗又长的辫子。杏儿爹知道女儿是“一条路走到黑”的主儿，便找了村里几个小子去找彪儿麻烦。小伙们对炒面客早就愤愤不平，便异口同声一块去了。几个人从“四五粮仓”里把割了一天麦子、正鼾声如雷的彪儿连推带搡地揪到山腰草坡上，二话不说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彪儿爬起来，被打倒了，再爬起来，几个人又把他踹下了山坡。临走，撂下一句硬邦邦的话：“滚回庄浪去！要不，见一次，捶一次！”

彪儿当天就消失了。

杏儿疯了一样四处打听找寻，不久也消失在茫茫大山里。八个月后，杏儿病殃殃地回来了，人也十分憔悴。于是，就有长舌妇到处说：“杏儿这个浪蹄子，跟着那个炒面客去了庄浪，被人家耍腻歪了甩了，没法混才回来了。”

犹如一锅肉汤里被人丢了只死老鼠，杏儿的事被人传得沸沸扬扬。柱儿爹慌忙找到杏儿家悔了婚。虽然杏儿依然身材娇美，水灵如昔……但村里、方圆几十里的小伙们，只是远远地望上几眼那惹人的身影，却不敢和她亲近，昔日的好姐妹也不跟她搭话了。

杏儿爹羞愤交加，急忙托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媒婆，收了一千块钱彩礼，把杏儿许给了邻县山沟里一个三十多岁跛腿的有钱男人。

杏儿出嫁这天，迎娶的轿车来了好几辆。临出发，却寻不到杏儿的影子，村里人全体出动找寻。等在河边洋槐林里发现杏儿时，她绝美的身子已经悬挂在一颗歪脖子槐树上，放下来时，浑身已经凉透了。有人使劲扳开杏儿的手，发现她握着一张柱儿的相片……

杏儿爹跺跺脚，爬上阁楼，“咣当，咣当……”撂下四块柳木板，“叮铛铛”一阵锤子响，片刻便钉成一个长木箱，把杏儿用席子一裹塞进去，封上口。叫了几个人在杏儿上吊的林子里，挖了个土坑，把二十岁的杏儿埋葬了。抬杏儿时，她那条乌黑油亮、又粗又长的辫子，从箱逢里坠了下来，发稍那块黄色碎花的手帕，在风中摇曳着……

腊月，柱儿回来了。二年多来，他省吃俭用、没黑白日拼命干活，终于攒了一万块钱。他满心欢喜、踩着轻快的脚步回村了——他要和心爱的杏儿一起去看大海，看草原，看山外的精彩……然而，却未能如愿，倒是童山古庙主持座下新添了一个小沙弥。

那日，天寒地冻，北风凛冽，雪花飘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