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文/白汉杰</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的祖母生于1909年,卒于1985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关于祖母,是我记忆长河中一颗永不消逝的、最璀璨的星。在我的脑海中,她总是天不亮就坐在灶膛前的矮凳上,一手拉着风箱拉杆,一手往灶膛里添着柴火,风箱“吧嗒吧嗒”的声音节奏舒缓,灶膛里的火苗红彤彤的,映照在祖母沧桑而憔悴的脸上,她那疲惫眼神中晶亮的希望之光便给我们一家以无穷的力量。</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祖母出生于谢村镇海莲村,同这个古老的村落一样,她也有一个花一般的名字,她姓董,名风仙。闻其名,自然就会想起山涧湿润的岩壁上那一丛丛盛开的洁白的水仙花。在我孩提时代的记忆中,已到中年的祖母个子清瘦,中等身材,眼眸中总闪耀着慈祥、温柔的光芒。虽然我没有见过年轻时祖母的模样,但透过她那张曾被岁月洗礼后依然无法掩饰的秀气的脸庞,可以想象出祖母年轻时是多么的俊美。最让我惊叹的是祖母那一双小巧玲珑的脚,标准的三寸金莲,修长的身材配着三寸金莲似的小脚,透露着封建时代妇女的“贵秀之气”。殊不知祖母小时侯为了裹脚淌过多少眼泪,忍受了多少痛苦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听说,祖母家当年也算家境殷实。祖父白子元是读书之人,志向高远,当时已是洋县马畅镇的镇长。祖父一家人勤俭持家,头脑灵活,曾建有一大院青砖灰瓦的房子,还有几十亩良田,当时祖父和祖母两家是真正的门当户对,在当地都是相当体面的人家。祖母嫁过来后,从不显摆身价,而是洗衣做饭,任劳任怨,接连生下三个男孩,父亲便是她的第二个孩子。父亲告诉我:他小时候是由他的爷爷白三鼎、奶奶李凤凤挑着箩筐从苟家村举家迁徙到老庙村的。那时的祖母是幸福的,两个表姑常常回忆起祖母每次回娘家的场景,身骑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家里的长工在前面牵着马缰绳,在路人羡慕的目光中,途经五间、江村回到娘家———海莲村,这大概也是祖母一生中最绚烂的时刻吧。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1949年汉中解放,祖父作为国民党党员、政府县长,要被羁押到新疆,统一接受劳动改造。那一年,祖母38岁,事发突然,祖母未能与祖父见上最后一面,只有15岁的父亲一个人跑了十多里的路,在溢水镇政府和祖父告别。1950年冬,土地改革运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家里所有田地交公,大院的正房也分给了从东韩逃难来的王姓人家,仅给祖母留下四间偏房,供一家七口艰难渡日。屋漏又逢连夜雨,已成家的大伯和在池南上中学的小叔也相继病逝,这使祖母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命运就像恶魔,一次又一次撕裂着她滴血的伤口,而苦难却刚刚开始。1958年春,曾当过保长的祖父的弟弟白应坤拿着公函急冲冲地跑到家里,捎来了祖父因劳累致病已客死他乡半年已久的噩耗。这接连而来的“失子丧夫”之痛,没有击倒祖母,而是让她毅然决然的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为了这个家砥砺前行……而今的我们,迎来了改革开放的大好时代,富裕已替代贫穷,是无法真切地感知祖母当年的悲伤,更难以想象在那个年代,作为国民党家属,一对孤儿寡母是如何生存下来的……祖父最终还是葬在祖坟里,虽然只是衣冠冢,寄托着家人无尽的遗憾与思念。祖母的侄子曾多次亲口对我说过:“我很敬重你婆,她在那么艰难的条件下撑起了你们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太难了……”。年岁渐长,我慢慢明白,祖母坚强的活着,便是对命运最好的回击。人生数载,我们无法逃避苦难,难以选择命运,许多事情也并非是“看到了希望才去坚持,而是因为坚持才看到了希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转眼到了1958年间,为了赶超英美,全国开始组织大炼钢铁的“大跃进”运动。祖母一家同社员们一样,将自家做饭的铁锅砸碎用作炼钢原料,然后全部集中到生产队食堂吃饭。由于生态遭到破坏,粮食减产,加上自然灾害,吃不饱、饿死人也成为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那时候,家里有六口人,祖母、父亲、母亲、大姐、二姐,还有不到一岁的哥哥。面对无米之炊的困境,祖母常常躲到没人处偷偷抹眼泪。可不管多难,日子还得继续,祖母是个精打细算的人,和母亲忍着饥饿,背个大篓子,翻山越岭挖野菜、摘槐树花……只要是没有毒的,连个菜根儿也不放过。灾荒年间,好吃的是要留给孙子、孙女们的,祖母将仅有的一点点稻米装在陶瓷罐里,放在灶膛里熬成稀粥,饥饿的孩子们跑到灶台前,围着她,罐子里一阵阵地飘出诱人、香甜的味道,看着孩子们期盼、饥饿,对食物万分渴望的神情,祖母任由他们狼吞虎咽的吃着,每当此时,她的脸庞总洋溢着温暖、慈爱的笑容。</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祖母家有土地、还雇有三个长工,自然被划为“地主”成分。地主作为五类分子是要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和再教育的,随时听候队干部安排的劳动和学习,也时常被带上“大尖帽”上街游行、白天劳动,晚上被批斗。依稀记得年少时,我和弟弟常常晚上陪着祖母去大队部的院坝里接受批斗,祖母站在台子中间,浑身上下拾掇得利利索索,面色平静地似一潭秋水,抬着头平视着前方,身板儿挺得比平时还要直,她看起来不像要被批斗,倒像戏台上的女主角,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地说,我们一家人行的端、走的直,没有做过亏心的事,什么也不怕!在那个年代,“地主”成分家庭的子女是没有被推荐上学、招工、参军的机会,甚至婚嫁也受影响。大姐、二姐、三姐是我们附近十里八乡的“一枝花”,二姐还是村上的文艺宣传队员,每逢媒人上门提亲,祖母总会念叨,我们家是地主成分,只要人家不嫌弃,我们没意见。最后大姐和二姐嫁给了贫农家庭,祖母感到一丝欣慰和温暖,觉得好像一下子有了靠山。大哥作为家里的长子,学习成绩虽好,但也只能在家务农争工分,农闲时就拜后湾村四川来的师傅学做木匠活。因他天资聪明,手艺精巧,也就成了谢村一带的“大把式”,记得上门提亲的人很多,祖母独具慧眼,一眼看中了方圆百里漂亮、能干的嫂子,几年后也成就了大哥“新理想装饰设计公司”的成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时候,农村经济条件比较差,生活艰苦,人们身上穿的、床上铺的、盖的基本上都是用老粗布做成的。打从我记事起,祖母一天到晚总是在那里纺啊、织啊的,没个停歇的时候。当时我和祖母睡在一张床上,常常是我都睡了一觉了,醒来一看,祖母还在那里纺线、母亲还在那里织布。多少个夜晚,我都是伴随着纺线声进入梦乡,又在纺线声中睁开眼睛。在我年少的心灵里,祖母摇动纺车的背影,是我看到的世界上最坚毅的身影;那纺车转动时发出的“嗡嗡”声响,是我听过的人世间最动听的旋律!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1984年10月,冬日的阳光照在秦岭的沟沟坎坎上,随着统一摘掉“地主成分”的帽子,我终于有机会可以报名参军了。从报名、体检、政审,我一路过关斩将终于等来了入伍通知书。站在祖母的病床前,她从被窝里伸出枯黄如柴的手,把我的手捏在她的手里,喘喘嘘嘘嘱托道:“出去了要好好干,要努力出息些”。这是我18岁离开家乡时祖母对我说的最平常、最深重的一句话,它如山脉一样托举起我灰暗的未来。这也是祖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直到有一天父亲写信告诉我,你婆不在己有半年了,她临走时还念叨着你的名字......岁月的列车从来不为谁停下,命运的站台、悲欢离合都是刹那。</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岁月荏苒,祖母已离开我们整整40年了。过去的七口之家,已然成为有着40多口人的大家庭,家里的条件也在慢慢改善,大哥和弟弟新建了住宅,老屋的房子和“红苕窖”因年久失修早已经坍塌。庆幸的是,祖母用过的纺车、独轮车,还有我在河南漯河特意给祖母画的画像,它们都静静的、完好无损的安放在弟弟家的楼顶上;曾经烧火、洗衣、淘米坐过半辈子的青石墩,被弟弟用来压在独创“老白家牛肉干”腌制的牛皮上,见证着祖母苦难一生;还有祖母曾经磨面用过的石磙,它们虽然走出了历史的舞台,却走不出我记忆的长河。</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每次回来,我都要一个人静默的绕着老屋走上几圈,仿佛还能看到祖母在油灯下纺线织布的身影,她的面容依旧安祥,而那些沉甸甸的记忆,让我感叹岁月的温度与厚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对祖母的爱,任凭岁月拉扯、纵它苦难消磨,也永远不会消失,因为它流淌在血液里,与生俱来、永生相随。</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