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莲洲—瀛洲书院”人物旧影

桃源水含烟

登州古城西门，称为迎恩门；迎恩门偏北处，有一座池塘，明代之前称“瑶池”。池塘附近一甘泉，名“金沙泉”，因城郊姑娘媳妇常来浣洗衣裳，颇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古朴意像。那时的登州府，不但有蓬莱阁，还有这郊游名胜之地，就在老蓬莱一中南侧。李白诗曰：“登高蓬莱流，想象金银台”，于是，嘉庆二十八年（1549年），当时慧眼识珠的郡守，就上了康熙版《登州府志》：“城西北壕，郡守周嶅浚泉值莲，聚土隆之为洲，结庐为亭，曰君子洲。” 沙向阳绘制 明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和明崇祯十年（1637年），登州府副总兵吴有孚和知府陈鍾盛，相继对君子洲进行重修，立起两座木坊，一为“咫尺蓬莱”，一为“顾瞻君子”。康熙五十年（1712年），知府李元成建起堂屋，名曰“莲洲书院”。乾隆十六年（1751年），知府张勤望对“莲洲书院”进行重修，改名为“瀛洲书院”。道光八年，知府满洲人惠吉劝捐重修大门，由东向改为南向。增“霭吉堂”、“流翠亭”和“有斐堂”。清光绪四年，那位《增修登州府志》的知府贾瑚，再次扩建东西厢、后厅山长宅。书院大门刻有对联一幅：“采华作佩贻君子，卷叶为杯醉蒂仙”，匾额为“披襟清远”。书院四周杨柳环绕，莲庐丛生，小桥亭榭，环境清幽，天光水影，书声琅琅，金沙泉、桃花水、君子洲，可谓风景这边独好。千淘万滤，披沙见金。近400年生生不息的师魂烛光，筑成了一处声誉卓然的书院，闪耀灵犀慧光的蓬莱文脉，成为登州府地的精神宫殿和向往。如此多知府接续不断修葺一座书院，应该还出于一个原因，莲为花之君子，清泉又可濯尘，为政者希望自己以清廉之身，明君子之风。 沙向阳绘制 首筑“君子洲”的知府周嶅，就颇具君子之风，江苏常州府武进县人，辛丑殿试第三甲第一名，据《江南通志》载：“廉洁峭直，官登州守，除滑捕盗，人服其神，忧归卒，贫不克葬，御史周如斗为助其费。”他曾出资为无钱百姓安葬，而自己逝去，因为家贫，御史资助才得以地下安息。 张勤望，四川遂宁人，他的字号即“莲洲”，不知把“莲洲书院”改为“瀛洲书院”，是否与此有关。他年轻时随祖父治理黄河，因实心办事，升户部郎中。任职登州期间，关注民生，劝课农桑，奖善惩恶，政声远播，他非常重视士子的教育，极力搜罗府属各州县才俊入书院读书，被登州百姓赞曰：“不愧为天下清官张相国之孙。”张勤望“一门四世宦山东”，爷爷张鹏翮为开国首辅，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又出了一个特别出息的孙子张问陶，清代杰出诗人，著名书画家，著有《船山诗草》和《船山诗草补遗》26卷，与袁枚并称“性灵三大家”，徐世昌曰：“有清二百余年蜀中诗人无出其右者。”张问陶断案如神，与狄仁杰、包拯、宋慈并称四大神判，乾隆皇帝赐匾御封“大清神断”，有《张船山判牍》存世，对后世影响很大。张问陶妻子林颀，哥哥张问安、弟弟张问莱，嫂子陈慧珠、弟媳杨古雪均为诗人，并有诗集存世，中国诗坛出现罕见“三兄弟三妯娌诗人”景象。张问陶曾于1810年任莱州知府，因与上司政见不合，愤而辞职，临行前“心系莱州歉收，将自己历年积蓄七百担石赈济饥民”，去世后，却因家境萧条，家人无力扶其灵柩回乡，寄殡于苏州南玄墓山。 接下来，我们需要介绍瀛洲书院院长了，那时负责书院的都称“山长”。张崧，（1697—1758）字钟锋，宁海州午极镇泽上村人。自小聪颖，读书过目不忘，二十岁即文冠胶东。这个“伙计”很有意思，1726年中举人，1727年中贡士，未几，雍正皇帝主持殿试，问他都读什么书，他随口而出：“无书不读”，顿时惹得龙颜不悦，旨曰：“你先下去，待朕明日再考，若回答不出，治你欺君之罪！”第二日，雍正皇帝唤张崧复试，张崧依然对答如流，雍正叹曰：“竖子才气不浅，傲气太猖，朕免你一罪，回去吧！”才华横溢的张举人，因一句过头话而无缘金榜题名。返乡后，张崧听闻文登著名学者、工部郎中于秋溟家藏书万卷，自荐家教私塾十一年，将万卷藏书苦读殆尽。1728年，登州知府张勤望倾慕其才，聘其为书院山长。任上，他清风亮节，严谨治学，含英祖华，循循善诱，将自己所学毫无保留奉献给学生。课余时间，他勤于著述，有《眼学堂诗集》、《修志管见》等，其中《幼海风土辩证》，手稿14卷，现有12卷存于山东省图书馆，对胶东风土人情，有极高的史料、学术价值。他慧眼识拔许多优秀学子，学生冷泮林出仕后著述颇丰，由江西龙南知县擢升为知府。1755年，张崧得朝廷召用，授河南滑县知县，他公明廉勤，判案公正，关爱百姓，拒贿惩贿，被滑县士民称为“神君”。他感到徭役负担沉重，革除陈规，把前任收上来的银两，重新按新规折算，退还百姓。翌年，滑县遇特大水灾，他赈灾救民，亲自与劳，因操劳过度，病逝任上，灵柩返故里时，滑县民众沿路设帐含泪相送。 门如意绘制 现在，我们再来介绍一位书院掌教—张之濬，他出自蓬莱名门望族花市弄张家，元末大将张良弼后人。张之濬先辈张伯龙、张瑶善行忠义，入祀蓬莱乡贤祠，登州府建有张伯龙、张珍、张瑶父子“恩纶三锡坊”。其先人张一恒受知于施闰章，康熙壬戌（1682)进士，沭阳知县，他轻瑶缓征，值岁旱蝗，田租减半，汰屯粮运费，卒于任上，百姓立碑纪念。一恒儿子张为政，任浙江杭州府知府。在深厚族脉书香濡染中，张之濬很快成为人中翘楚，道光乙酉年(1825)乡试乡魁，历任江宁、阜宁、泰兴知县，邳州知州，授文林郎。辞官卸任后，被瀛洲书院聘为掌教。在此任上，家族严谨治学一丝不苟的基因，让他夙夜在公，兢兢业业，书院规章从严，治学氛围浓厚，究心理蕴，一时名士丁培镒、王餘厚、范同亮皆出此门。著有《若山诗草》、《历下诗钞》、《读书乐齐》等文稿。张家后人既有著名地质学家、长春地质学院院长张贻侠，也有蓬莱良弼小学的共同筹建者。家族与栖霞传奇人物牟墨林家族，黄县“丁百万”丁元沂家族，福山古现王懿荣家族，黄县礼部尚书贾祯家族，世有姻亲，渊源流长。 康熙三十一年，登州知府任璿曾这样写道：“海邦初到值炎天，郭外芳洲吐瑞莲。信是将军不好武，可知君子有余研。连枝影向波间出，并蒂香从雨后传。我亦临池清玩久，双翻荷叶自田田。”书院山长张崧诗云：“碧柳千条两岸斜，泉声觱沸金样沙，板桥风景依然在，只少当年向脸花。”知府惠吉在《重修书院碑记》中说：“出门纵望，则蓬莱阁屹然峙其前，碧海万里，帆樯鸥浮，波涛荡胸，岛屿点目，海市楼阁出没隐见，宛然瀛洲之若即若离。秦汉人言：东海有三仙山，仙人所居，殆天上非人间，登即此地也。”蓬莱几个版本古城旧志，都把这一历史遗存，作为一处名胜，赫然记录在案。 当年，莲洲书院落成，风涛浩淼，瀛洲之象，著作词章，一时兴盛。府属各官员和君子墨客，纷纷聚会于洲畔，赋诗唱和，颇有王羲之《兰亭集序》中描绘之景。后果然汇集《莲洲新咏》镌刻出版。序言由宁海洲进士李永绍（雍正朝升为工部尚书）和栖霞县进士、监察御史牟恒所撰写。此集传世稀有，2009年在北京拍卖会上，拍卖价18000元为人收藏。（若有收藏人信息欢迎文后提供）《莲洲新咏》内有“邓子诚文如印”收藏钤印，那么，这位邓子诚又是何许人也？ 邓子诚（1887—1960），字文如，江苏南京人，中国著名史学家，一生治学谨严，博闻强识，著述甚丰，代表作有《中华二千年》、《清诗纪事初编》、《东京梦华录注》和《桑园读书记》等，被日本国会图书馆称为：“中国通史权威。”他酷爱读书，喜好文史，幼入私塾，学习四书五经，六代文史，后就读成都外国语专科法文科，研习西学，随父进滇，入读云南两级师范学堂，毕业后为《滇报》主编。武昌起义后，撰写政论文章，欢呼辛亥革命胜利。袁世凯称帝后，积极参与护国军运动，并结识孙中山、黄兴及护国军统帅蔡锷。1917年，受蔡元培之邀，入教育部国史编纂处，并任《新晨报》总编辑。1921年，先后任燕京大学、北平师范大学、辅仁大学等校史学教授。1952年院系调整，北大历史系教授，明清史研究生导师。他学识渊博，诲人不倦，为中国培养出一大批文史考古学者，门人弟子号称三千，红学专家周汝昌、知名学者黄现磻、谭其镶、周一民、朱士嘉皆出门下。王世襄是我国著名学者、文物专家，“中国文物、博物馆事业杰出人物”，有一年秋天，王世襄在燕大上课，邓立诚在台上讲得正起劲儿，突然，台下王世襄怀里蝈蝈叫了起来，邓立诚咪起眼睛：“你是听它的，还是听我的？”他善于从前人别集、笔记中辑录历史，性喜抄书，又喜藏书，并钟意于民俗风土人情，也许正因如此，他才会把登州的《莲洲新咏》辑录成书出版吧。儿子邓瑞子承父业，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一直坚持整理父亲邓子诚日记，并在《中国典籍与文化》连载，坚持近十个年头。 光绪二十八年，知府端谨根据洋务运动教育改革要求，将书院改为“登州官立中学堂”，光绪三十年，知府吴筠孙将学堂迁北街贺宅旧址，后又迁东街考院旧址。1914年因改制更名山东省立八中，著名教育家、文学家杨振声，北大、南开大学教授、青岛市长孙继丁毕业于此。1929年春，省立八中校舍，被胶东军阀刘珍年部下李锡同占据，学生复迁西关君子洲瀛洲书院上课。同年秋迁往烟台毓璜顶，与东海中学合并，著名作家丁玲曾在此任教，郝斌、夏侯苏民、胶东区党校校长李辰之毕业该校。1934年改为省立烟台中学。1932年冬，民国蓬莱校长曹长春，于省立八中旧址，创办蓬莱县立初级中学，聘请北京大学教授，安香于家村邹树椿为校长，原新中国外贸部部长白相国、交通部副部长陶中祜、国家文物局局长李秉业毕业于此。1939年2月，在一片“焦土抗战”的口号声中，君子洲畔的瀛洲书院，蓬莱县立初级中学被焚毁，后被敌伪凿为沟渠，也就从此消失在历史烟尘中。1954年，兜兜转转，基本是在瀛洲书院原址上，建起蓬莱一中，从此，著名导演宁海强等一大批栋梁之材，从这里走向世界。 原蓬莱省立八中旧址 “一上重楼意自闲，凭栏西望石澜斑。俯临丹壁浑无磴，仰眺青旻疑可攀。学海几年窥二峳，求仙何处觅仙山？古今多少荒唐事，尽付沧桑潮汐间。”这是康熙年间登州知府任漩，为君子洲写下的一首诗。从1549年到1939年，390年时光流转，沧海桑田，世殊事异，不由慨然！ 打开登州，蓬莱文脉从历史深处逶迤而来，它从卷帙浩繁历史典籍中而来，从蓬莱阁碑文石刻中盘旋而至，从杨振声、杨朔故居里来，在“莲洲—瀛洲书院”朗朗书声中汇聚，于人文荟萃历史的身影里，薪火相传。一座书院，是一个城市的精神殿堂和高地，内蕴城市的气度和个性。它是学子求学进步的台阶，知识人士心灵所在，潜移默化启迪人们恪守读圣贤书，行仁义事，立德齐志的信念，警示人们在尘嚣俗世里，如周敦颐《爱莲说》所示，洁身自爱，不事趋奉，保持独立的品性。 为使登州文脉得以传承，蓬莱民营企业家李海峰，在“三仙山”景区内，建起一座“瀛洲书院”，这是一座完全按照古典风格建造出来的书院，沉稳端庄，典雅古朴，既是一个藏书读书的地方，也是一个讲学治学的平台，全国很多著名学术研讨会，在这里举行。内收藏四库全书、古今图书集成，大藏经、四书五经以及汉代至今中国线本上万册，藏书总量达四万册，堪称一座文化宝库。 坐在蓬莱“君子洲”公园里，这里曾是当年蓬莱郊游名胜之地，看着这茅草结顶的亭子，不免心绪蹁跹，思古接今。想起朱处约创建蓬莱阁的翰墨文采，想到“五日登州守，千年苏公祠”的上奏疏章；想起袁可立征战沙场后被消失的历史，想到“能臣廉吏”李师中；想起陶郎先，于连年水患、大旱、瘟疫灾害中，在满目疮痍登州大地上，厝火积薪日夜危惧，赈济粥饭忙碌不堪的身影；也想到清华大学前身的中华大学副校长知府孙熙泽，培养出跷勇善战抗日名将孙立人。为政，他们“衙宅卧听萧萧竹，一枝一叶总关情”；为学，他们呕心沥血不枝不蔓，留下真正君子风范，这是蓬莱一笔宝贵而又丰富的精神财富，是蓬莱文脉极其珍贵的一支。 记忆中，也浮现出蓬莱几处重要文物的历劫之殇：屹立登州府地几百年“大忠祠”，著名教育家、文学家杨振声故居，北沟规模宏大北林寺，莲洲—瀛洲书院故地“君子洲”。原蓬莱历史文化研究会秘书长蔡玉臻，曾说这样一段话一直刻在心头：“遗址无言，秋鸿有声。目睹历史文明之花于市井喧嚣中凋谢，一种怅然若失失落感油然而生。”就油然想起一位现代蓬莱“知县”，重修水城，拆掉杨振声故居；打造戚继光故里，毁掉“蓬莱大忠祠”遗迹；悠忽间，仿佛又看到家中二姐倚在门前，面露难色：“没有地了，这以后日子咋过……”，政策端掉农民赖以生存的饭碗，背后却是利益输送和交换，对比那些卒于任上，百姓设棚含泪相送的张崧们，最后因贪赃枉法，囹圄自身，也算天理昭彰，因果循环吧；而蓬莱老成人，提起原青岛市政协主席，蓬莱县委书记孙德汉，也都由衷感叹，这是一位有魄力敢作为的“县令”，真心谋求城市发展的人，百姓心中自有位置。 孙熙泽 不由又想起当下曹德旺老先生，投资百亿建福耀科技大学，没有通过审批，有人质询：这样的事情，到底尴尬了谁？动了谁的蛋糕不签字，应该出来露露脸吧！“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中国教育新脉不开，活泉难涌，积弊不除，可怜莘莘学子，还要在死记硬背、学用脱节的重负中蹉跎。 话扯远了，赶紧回来。也许，这新建“君子洲”公园，该立上一块石碑吧，刻记登州“莲洲—瀛洲书院”历史变迁和相关人物，哪怕廖廖数笔，也是合乎情理的传承与纪念。没事儿，来这里坐坐，真挺好的，这儿不仅是大人孩子休闲玩耍之处，为政者，为学者，也可以在这里静下心来，鉴古知今，扪心自问：我们是否比古人、前贤做得更好？也许，这才是君子洲公园，带给我们最有价值的启示吧。 鸣谢：原蓬莱政协文史委主任蔡玉臻山东省家谱学会副会长沙向阳蓬莱历史文化爱好者群及资料编辑组李鹏程 参考资料：蔡玉臻 《金沙泉.桃花水.君子洲》《瀛洲书院的前世今生》《君子洲畔话书院》刘会春董琳琳《蓬莱省立八中的变迁》张青厚《黄县“蓬莱张”的由来》张世峰《漫话登州中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