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活一回——写于老爸七十四周岁生日

艳阳

　　2024年6月5日，农历四月二十九，是我老爸七十四周岁生日。七十四，在当代中国远非长寿；而他，已经长眠于地下十二年了。

我的老爸出生于家族末落的时候，赶上了十年文革，终生生活在农村，六十二年克己达人的修行，终究难敌晚年的厄运，生命不得善终。

十二年了，多少次午夜梦回，我深深地问苍天，问命运，也问自己——我亲爱的敬爱的老爸，为什么要来这世上活这一回呢——

　　那是1949年，在这个对每个中国人都意义重大的年份，我爷的世界大约是这样的——辗转半生的天津、青岛、烟台等沿海城市住不得了，因为我姑奶家的买卖已经合营，我姑奶一家成了的工人；他这个曾经的账房先生，只得回到农村老家；家里的买卖店铺几年前被日本子烧光了；唯一一个有前途的成年的男丁我大伯被日本子打死了，大家族分了家；我爷在子嗣上缘分稀薄，前后几个孩子夭折，而他现在已经49岁了，我奶比他小几岁，但是也不年轻了。

唉，老爷子走南闯北风光半世，这回成了农村的“绝户”，从此在这间半茅草屋里对付着活吧。

是承国运兴盛吧，也许是祖上有德，我奶居然怀孕了，并且在50年农历四月二十九（庚辰日）生下了一个健康漂亮的男孩。

　　是的，这个孩子就是我老爸。

我爷奶老来得子，对我老爸的关爱可想而知。

转眼我老爸八岁，要上学了。他背着全班最洋气的、我奶用碎布拼起来的书包去了学校，一会儿又回来了。

我老爸问我爷:“老师问我叫什么名字，要大号”。

我爷想了想说:“和为贵，忍为高，就叫高忍吧”。

现在想来，这个名字真是汇聚了儒家思想的精华，却不想对我老爸一语成谶。

　　是的，一个男人，即使童年幸福、少年聪慧、外表帅气、内心和善，即使从小到大三里五村都宣扬着他的美名，可是他的一生，到底能够“忍”多少呢——

16岁，正上初二、品学兼优的他，由于成分不好头一批辍学，回到农村生产队成了壮劳力。不忍又能怎么样呢，当时能有什么出路，况且我爷已经六十多了，总不能——唉！

这一忍，就是十多年，这十多年，我老爸不但承受的是农村最重的体力劳动，更有作为阶级敌人被孤立的痛苦，被反复教育的绝望……他说他干了一天活儿，天黑了往家门口一蹲，肚子一粒米也没有，依然是鼓胀的，脑子里就是一摊淤泥。他知道这样的世道再过十年自己就彻底完了，他不知道为啥要活着，但他知道他必须得活下去。

　　粉碎四人帮后，改革开放的春风在1979年才吹暖了我们这片土地。那一年我老爸娶了我老妈。

我以前曾经写过，我老妈是我姥姥的老闺女，是被宠爱大的小家碧玉。在那个时代的农村女性中，我老妈属于那种高度自信、有很强的自我意识的农村妇女，尽管她对农村妇女繁重的活计几乎一窍不通，但是和我老爸吵架从来没有输过。

后来，我老爸干脆在我老妈排山倒海般的吵闹甚至辱骂声里选择一言不发，只冲着我和我小弟挤眉弄眼地笑着，当时我和我小弟也跟着他笑。他去世后我总是想起他的那种笑，想起来总是泪流不止。

也许是我老妈实在太无力了，地里活干不了，家里饭做不熟，还好，家务有我奶操持着的。生我的时候我奶就已经71岁了，还好她身体健康，陪伴我长到了16岁，陪伴我小弟长到了13岁，87岁那年夏天躺在炕上没起来，静静地躺了20多天就走了。

的确， 80年代农村的生活太苦了，地里的活儿那么多，家里的钱几乎没有。我老爸为了经营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内助无力的日子，只有找了一份晚上去打更的活儿挣点钱补贴家用，白天好忙活家里5、6口人（我爷1984年病逝）的十多亩地。

记忆中天已经全黑了，老爸问我，闺女，老师讲哪了？我规规矩矩拿出课本递过去，老爸指着一段课文让我背，或者指着一道带梅花的数学题（这样的题，老师一般都说难不给讲）让我做，我喜欢这样的时候，更喜欢我做出来或者背出来之后，老爸眼睛里的笑容，喜欢他带着这样的笑容走出家门、走进黑夜里。

大闺女上学后，我跟老公谈起这一段儿，希望他能够关注闺女学习，老公居然奇怪地说，那时你爸你妈也不过四十岁吧——

这个欠揍的，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可是他怎么能够理解，或者我又如何能够真正理解，在长期的无助之后，在老爸的心中，除了我奶和两个孩子，或许已经很少有妻子的存在了吧。

　　1996年，我奶奶去世一年之后，我初中毕业考上了河北滦县师范学校，完成了他盼望孩子走出庄稼地、更换专粮食本儿的夙愿。当时我小弟刚上初一，学习成绩也不错。估计那时他对自己还是挺满意的，可是命运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多满意一点儿时间呢——

1998年深秋，他在收割水稻最忙碌的季节因为重度脑梗倒下了，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之后，仍然右半边身子一动不能动。他自己回忆说，都说易如反掌，而对于他当时，把巴掌翻过来却势比登天。

我当时算成了，好歹师范学费不高，毕业了就会有工作，还是个女孩子。可是我小弟怎么办呢？我老妈怎么办呢？这个家，在村里人看来，算彻底完了。

　　聪慧如他，这一切会怎么会不清楚呢？也许就是因为清楚吧，他居然渐渐站了起来，从1998年~2012年这十四年间，我老爸捡过破烂，卖过豆腐、豆腐脑，在铁矿打过工，最后通过一个给南方的一个老板配硫酸，得到南方老板的赏识。

他供我完成了学业，给小弟翻盖了入时随分的新房，盖了门房，看小弟娶了妻，生了子。

老公不经意间抱怨我们结婚之后家庭对我们的薄凉，他怎么能够真正理解呢，或者我又怎能真正理解呢——以半个身子支撑一个农村家庭的父亲，这十四年到底忍受了什么！

2012年的初秋，庄稼已经开始成熟了。我老爸发现了自己大小便失禁，腿脚越来越不灵敏，他预感到自己要瘫痪了。瘫痪了其实要不了命，但他不想再忍下去了，因为再忍下去他就成了累赘了。

他对我说了他的想法。我和我老公反复劝说，估计哪一个也没有能够成为支撑他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因为他实在不想拖累我们，在一个初秋的午后，他选择自己走了。

我们小弟在老家门房卫生间发现他的时候，他一息尚存；我匆忙赶到的时候，他还活着；于是我们决定把他送进了医院。

在医院里，他被洗了胃，被稀释了血，被……

也不知是我们的本能还是无知，我们让他在临终前，又忍了24个小时……

　　2012年8月26日下午3点左右，我老爸在救护车上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从此无需再忍受。

　　我真的不知道我老爸这一生如此命苦，为什么要活这一回——

也许是为了我爷我奶的后半生；

也许是为了我老妈的生命完整；

也许是为了我和我小弟的正常生活；

也许是为了我侄女和我女儿们的自由的生命……

也许就像余华所说，“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

也许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自己的 不服输、不认命，忍耐了这一生。

斯人已逝，究竟是为了什么，到底是不能听他说个明白、更不能看他活个明白了……

　　2024年6月5日，农历四月二十九是我老爸七十四周岁的生日，也是我四十四周岁生命的第一天，是的，我的生日比我老爸早一天。

都说子女和父母的缘分是最深的，还有人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那么，老爸一直在我的心里，就让我慢慢替他，活明白吧。

　　也许是不是明白也不重要，因为关于生命的意义什么是“明白”谁也不会真正清楚。

老爸用他一生的坎坷和忍耐成全了我， 我好好地过好自己的生活，大约就够了。

　　文末附上我四十四周岁生日前后收到的礼物和我自己的喜欢的照片。反正在和我老爸三十二年的缘分里，由于我俩的生日就差一天，家里从来都是给我过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