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印象中一辈子父亲只流过一次泪。</p><p class="ql-block"> 那是1970年6月18日我下放淮北的那天下午。天阴沉沉的,站台上挤满送行的人。矮小的母亲抬头对着车窗里的我千叮咛万嘱咐。还穿着工作服的父亲站在众亲友稍后处,默默地望着我,佝着背,散乱着白发,显得格外苍老。火车慢慢启动了,车窗内、外,哭声就像猛然刮起的龙卷风,顿时响彻老北站的上空。那时节,上海火车站几乎天天上演这一幕。站外路人也不由地放缓脚步陪着流泪,有的妈妈们甚至放声大哭,当时谁家没有一、两个已去插队或等待插队的儿女?</p><p class="ql-block"> 父亲开始蹒跚地跟着车跑,眼框里的泪水终于憋不住地往下淌。在一片哀号声中,我居然能听出他的哭声,“哦…哦……”难听而陌生,我的心都要碎了……</p><p class="ql-block"> 男儿有泪不轻弹 ,这一幕我终身难忘。但却一直认为那只是父亲对儿子被放逐异乡的万般不舍。</p><p class="ql-block"> 直到多年后父亲走了,我才知道内中更多的是老人家对我的愧疚……</p><p class="ql-block"> 90年代初,政府对人才流动的政策有所松动。一天我在淮北突然收到杭州姐姐打来的电话,让我随她一起回老家搞调动。那时,调回上海那是不敢做的梦,能回老家余姚也要以手加额了!没听说姐姐家有什么门路。有机会总是好事,我向单位请了假……</p><p class="ql-block"> 姐姐带我走访的几家单位,一圈下来,我也看出人家纯粹是抹不开姐夫的面子在敷衍我们。</p><p class="ql-block"> 这事自然不了了之。</p><p class="ql-block"> 93年父亲去世,姐姐从杭州赶来上海奔丧。在父亲灵前,姐姐告诉我:20多年来,父亲一直对自己当年因“政治历史”问题没敢开口留我耿耿于怀,此后,因此影响我在外入党、参军、上大学……尤其最后看到赖着不走的上海知青都安排了工作,更让父亲觉得对不起我。这道埂便永远横在父亲的心坎上! 最后几年,父亲因痴呆可以忘却任何事,可是每次她来上海,父亲总叨叨地求她把我调回来。乡镇企业也行!因为他知道我家只有姐夫是个“官”(研究所头头)。明知这事不好办,可是为了宽慰父亲,姐夫好不容易联系上了几家用人单位……姐姐家也是尽了力了!</p><p class="ql-block"> 面对父亲的遗像,我泪如雨下。内心那个悔呀……</p> <p class="ql-block"> 在外地生活的几十年里,为了所谓的“拼搏”我很少回家。即便回家也忙于插兄妹、回沪同事聚会;跑书店买考辅资料;满大街为人带上海货……想不起多陪陪本来就木讷的父亲。家里地方小,一间十几平方的西厢房,有窗户的前半间给大哥做了婚房,父母住后间,不足7平米要放下床、大橱、饭桌、马桶……人几无插足之地。母亲信教,尚有教友家可以透透气,父亲不善交往,便常常独自一人留在黑屋里,一坐一整天……我这是探的哪门子亲啊?</p> <p class="ql-block"> 回想起来,要是我足够细心,应该能够觉察到他老人家的心事:每次我回上海,父亲总对我特别客气。父亲腰不好,晚上洗脚都有大哥来。 大哥有时不在家,我要给他洗,就明显感觉他的局促不安。这几年,父亲住院多次,每次母亲问他要不要通知我,唯有这次他点了头,我还晚到,连面都没有见上……</p><p class="ql-block"> 父亲大殓时,当医生的表姐夫奇怪姨父几天前就已经吐了大半痰盂黑血(半夜灯小,两老高度近视,没看清),这么重的病,怎么能撑得住不去医院?显然,为了不麻烦子女,走前老父亲受了多大的罪!</p><p class="ql-block"> 我家四个子女,两家在外地 ,团聚不容易。几次聚齐了,母亲劝阿爸拍张全家福,他始终没同意,母亲总以为阿爸在意钱。 可是92年春节,全家回沪团聚。阿爸主动提出要照全家福。那天还下着雨,随他老人家的意,我们特地去了离家较远的金陵路口那家大照相馆,留下了这张全家福。可是家里谁都没有意识到那是阿爸心中对子女的眷恋、他在为自己离世做准备……</p> <p class="ql-block"> 讷言的阿爸啊……讷言不是您的错,是儿女不用心!</p><p class="ql-block"> 可伶的阿爸一生没有享过一天福,就这样走了……</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活着的时候,您两次为父 :一次,爷爷早死,家道中落。作为家中的老大,您十几岁就到上海学徒,凭籍自己的努力进了中国银行,供养祖母、带大了三个弟妹。让他们继续读书,其中最小的妹妹还上到了高中,使她有机会参军,嫁给了高官。</p> <p class="ql-block"> 文革期间,父亲作为曾经因文革而中断的”四清”工作组财务主管, 遭受了单位内部清查对象的疯狂报复。日夜文攻武斗、威逼恐吓,扬言要上门抄家。害得文弱的父亲常常半夜被恶梦惊醒!父亲怕惊动几十年亲如一家的老邻居,决定搬家。快速将我家石库门最好的朝南前楼,换了一间天井水龙头边潮湿的西厢房……</p><p class="ql-block"> 那时全家都惶恐不安,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小孩,不知怎么办才能帮到父亲。我想起小姑夫是高级军官,应该懂政策,便写信向小姑求救。不料,她为了自保,居然来信要跟父亲划清界限! </p><p class="ql-block"> 小姑这封来信对父亲的打击之大可想而知!父亲一连几天一言不发,也不吃……如果没有全家人细心看护,老实巴交的父亲真不知还能不能活下来……</p><p class="ql-block"> 文革结束后多年,小姑自己良心过不去,来信叫我们去绍兴她家玩。全家人嗤之以鼻,唯有父亲默默无语。看到父亲那么难受,母亲首先心软。为了父亲,后来我们全家还是去了绍兴……</p><p class="ql-block"> 再一次为父,那就是我们家。因为战乱,父亲失了业。让我们姐弟从小就体会到父亲养我们的不易。母亲没工作,父亲在亲戚的帮助下,进了一家木器店做会计。全家包括奶奶八口人等着要饭吃,其中二姐就因为没钱看病幼年早逝……</p><p class="ql-block"> 相比母亲,母亲最后还有保姆、有自己的一小套房(租的),而父亲却临走一直呆在那间漆黑的小屋里……虽然当时我们没能力为他老人家改善住房,但我们本可以多多的陪他,可是……特别是我,一定是我害您得了痴呆症!阿爸啊,就是您打我一千次,也抵不上您施恩与我之万一!您有何亏欠于我们?是我们大不孝!如今父子阴阳两隔,无言可对……</p><p class="ql-block"> 上了年纪,我才懂得父亲。父亲此生受苦受难、默默无闻,但在上帝眼里一定光彩照人!因为父亲的努力,我家两代人才能得已延绵传承、葳蕤繁祉,儿孙辈中有大学校长、企业主、大型民企主管、美国名企中上层、注册会计师、医生……。</p><p class="ql-block"> 看尽人间繁华,敬天守职才是人间大爱之本。我终于明白:父亲心中的那道埂乃是用大爱筑成!小姑那样对他,在他心中仍然是他养大的孩子……如今台上巧舌如簧、声名显赫的精英、大腕成片,可是看看他们的所作所为,心中能有真爱几分?大爱一定无声,如我父亲般千千万万的普通人,才是人类社会发展的真正基石!</p><p class="ql-block"> 虽然相信父母一定进了天堂,但我还要祈求上苍,让双亲在天上平安喜乐,有一间大一点的房、有人照料、有人说话……</p><p class="ql-block"> 现在我唯一能做就是每年清明节匍匐在二老坟前……子欲养而亲不待,悔之已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