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去访谈文溪,显然跟一篇山水文章相关。几年前,师兄邓通在群里发了一张洋洋近千言的《文溪山水赋》的图片,我一读折服其文才逸兴,丘壑在胸;再读惊奇其着笔视野,应景成文。至于着意长远,渺思幽微,山形水态,自能成文,状物喻理,浑然天成。此等非凡手笔,非钟灵毓秀,得山水之助者岂能为耶?</p><p class="ql-block"> 甲辰端午将近,春雷邀约,去南地一走,想想这人间四月,无论惠风和畅的晴明,抑或雨织如烟的轻阴,不燥不腻,一览物华,就像走进一首山水之诗或烟霞之画,这是一种极有意味的行走方式。况且,咱俩的闲情逸志许多时候是同频的,都喜欢在宣纸上走笔放纵,笛管里揉叠气息,行事来一出是一出,就象随口撮出的口哨。 </p><p class="ql-block"> “久闻山水赋,今临谈文溪”,对于古老的村庄,我总能唤起探寻的热切和回望的温暖,况且,这是一个有深厚涵养的所在。因此,一路迎面奔赴的山野和村庄,都不单调,它们一路敲打着车窗,热切地打着招呼。</p><p class="ql-block"> 当车停在谈文溪村前,已是午后,在村前放目,远山青黛,联绵四围。近峰叠翠,被雨雾擦拭得清清鲜鲜地送到你眼前, 村口垂柳阴阴,潭水染净。村庄没有想象那么高大,但青灰色的墙体,高下错乱的屋脊,翘然欲飞的檐角一步步把你导入庭院深深,折转深巷。虽然此时人语不响,静静地像走进一幅深邃的古画,只是三二位小青年依偎坐在村口。</p><p class="ql-block"> 村庄显然是闭合结构,聚族而居,建筑物依次摆开。村口有门楼,二进,石基木构,翘檐立墙,门楼上悬牌匾“谈文溪”,楹联是“村曰谈文说诗说理,门承(称)通德容马容车”。当门即有照壁隔断,左右二分,墙体里嵌有功德碑和纪事碑,门后高悬的就是禀生郑才俊依“文溪山水有清音”为韵所作的《文溪山水赋》,才气高情,溢于字端。</p><p class="ql-block"> 走过各族院、绣楼、议事院、学堂、家庙,看过粉墙绘饰,纷纭院落,穿堂走巷,但真正走进一座古村是困难的。</p><p class="ql-block"> 与各行其是的现代族群建筑相比,谈文溪是极有序的,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调摆和克制村庄每一个细小单位的摆布和伸展。与蛮横地占据空间的现代建筑相比,古人飞檐翘角来呼应,用高低错落的墙头来变化,用丹珠绘饰来装点,呈现多层次的空间造型之美。无论俯瞰或长望,古老的村庄都如一首常读常新的诗,建筑高下腾挪,峥嵘深远,与自然相得。远山叠翠,树木葱茏,上绿送青,自然不时出入眼帘,并成为村庄鲜活的背景,从而与自然合一。没有自然的参与,能算得上永恒的家园吗?坚硬的浇铸也许比榫卯的契合更沉稳,却粗笨得无法舒展飞翔。</p><p class="ql-block"> 营建村庄的郑氏祖先,外致广大,内尽精微。从村庄外与山水自然的和谐相生,依赖高明的堪舆之术,而村庄内的多样统一则依赖周全的营建之方。前有七贤拱贵,后有青山可靠,村后山下一水中分为二,一左一右绕村而后合,在村口聚成柳月潭。山环水绕,山水相依,村巷相连,内外有别。内部建筑,各大院,门墙,过道细到一条门的开辟,一堵墙的转角,一条巷的绵延,都依实用和功能而成构,厕所,则不声不响地置于偏僻深处。严明稳定的秩序和局部的松活是无声进行的,正侧旁左,各有安排,主次俨然,深隐着中国式哲学。族中人伦关系、地位、都可从村庄的布局和考量中得到暗示。</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隐隐觉得,能真正读懂一个村庄,就能读懂适合我们这个家国的种种选择和走向,甚至关于制度和道路的选择。这种多样统一的文化和审美已深入骨髓,纵数千年更替却不约而同。</p><p class="ql-block"> 封闭文化里有着容通和关照,甚至通天地而相和谐。传统,有一定隐性而坚定的力量,通过文化给后来者以暗示和启迪。而这个时代,城市化已以惊人的速度疏离了村庄,5G和人工智能失控似的传布在模糊和瓦解着传统,因此许多传统古村终走向落寞和孑立,就难以避免了。“奔”和“守”,终是一个难解的问题。</p><p class="ql-block"> 而只有水,才是谈文溪几百年不倦的主人,溪流从村后逶迤而来,一分为二,绕村而行,穿檐下,绕屋角,不徐不疾,把清亮的歌吟送到村庄的门口,把澄明而鲜活的身段委婉地呈现在你眼前。水是谈文溪养得最鲜活的宠物,四时不歇,夏送清凉冬送暖,而恰恰是她,反哺了这个村庄数百年。如果谈文溪是一篇天人合一的绝纱文章,水便是外部重要的脉络线索。它不失时机的点染,它或明或暗的分合,才让这个村庄不那么沉闷和陈旧。</p><p class="ql-block"> 易地而居的郑氏先人,大概是因了水的暗示,而寻访走进了新田这片世外桃源。因此,才把这绕村之水供养得这么鲜活,宠溺得这么多姿。会稽山阴道上的兰亭,“流觞曲水”总不时显露人工摆布的尴尬,清流急湍不合作,远难臻天人合一的境地。论格局巧妙,论声气腔调,怎么比得上文溪的曲纡宛转的欢快呢?它依地而行,流成了不朽诗文,分流成了文溪双龙,吟唱出了千古不朽的流响,把古老的村庄淌漾得如仙如醉。</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明清建筑营建中,导水排水及对水的调派和引导,是极其重要的,没有水,村庄便失魂落魄。如周家大院,进水和贤水在门前二龙戏珠,李家大院后有龙溪逦迤,如龙口吐涎。由源而流,由流而分,而合而汇,真是“无水不文章”。</p><p class="ql-block"> 在文溪边,怎能不谈文章呢?东坡先生说他的文章“吾文汩汩若水,行止由之”,什么流畅曲纡,什么波澜起伏,什么文思泉涌,什么“尺水兴波”“水到渠成”,什么“风行水上,自然成纹”,什么“苏海韩潮”,天下文章怎么与水脱得了干系?而文溪之水,自自然然,依地而行,变换着调子,到村后一分为二,绕村而至村口汇成柳月潭,完成一个圆合结构,这俨然一篇天衣无缝的文章,依序排布,主次分明。</p><p class="ql-block"> 每一处古村的营造显然都是高明的文章,有章法有枝节有衍生有作结。只有深入生活在其中的人,一一体验各部的功用,感受族居生活的种种悲喜哀乐,才能真正感受营建者的匠心。读书、议事、绣花、祭祀、庭训、嬉玩……族居生活的种种,大抵能找到相应的位置。</p><p class="ql-block"> 在村巷中踯躅,脚下的青石板光溜得如打磨过似的,它收集过太多的脚印和跫音,上百年的时光,一点点磨平了它桀骜不驯的棱角。村人的来往出入,村夫的劳作奔忙,村童的追逐嬉戏都在石头上贮藏过记忆。还有青石两旁去了还生的青苔,沉苍的样子,如一些似有还无的记忆,零零散散地连成一部村庄的历史。苍苔,是村庄身上的痣斑,抚摸青苔就像解读村庄额上的皱纹。</p><p class="ql-block"> 在村中,前人就地取材,就原石雕刻了一龟一鳖,一俯一仰,伏地而行,颇得呼应之妙。我忽然想到,整个谈文溪村,似乎也是一只缘溪而来的老龟,它从东南沿海,不堪倭寇的攘扰,而跋涉至此。而石鳖仰头张望的方向,便是郑氏族人的原乡。郑氏族人,无数次从前辈的眼中看到这种深长的张望。</p><p class="ql-block"> 在石龟的另一边,便是家庙,墙上嵌着四字“义薄云天”,其下供奉着家族先人的头像,无疑这是接受和聆听族训的地方,家族的荣耀和不幸也一一在这上演,而朝南则是戏台,一边是文溪八景,一边悬挂着当年上演的曲目。这家庙里戏台上演的是戏,正堂上演的是一个家族的悲欢。此刻,对着天光,檐下丝网上蜘蛛在拉丝编织,一曲一曲下来,人生与戏,谁又拎得清呢?谁又逃得出生活与命运的编织?</p><p class="ql-block"> 至于村后那根石笋,还是不说了罢,其中的故事时世异变,当下出生率的下跌已让族群繁殖成为余事,哼哈二将的叫喊外却听出了叹息。</p><p class="ql-block"> 一个村庄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地繁衍生息下来,一定有一套相对稳定的秩序和机制,而这从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过一朝一代,逾明越清,这“明”和“清”似乎又都是对水的美誉,似乎历史就是一条河。“不废江河万古流”,与个人声名及家族兴衰相比,水常流常新,才是真正的见证者。而今天的文溪的流淌,依然畅快,依然动听,如万古之琴,随势拔响,和着“文溪八景诗”“文溪山水赋”淳厚的吟唱。</p><p class="ql-block"> 我只能用深深的凝望和静静地谛听来表达对郑氏先人的敬意,来对一个古老的村庄致意。毕竟我只是一个步履匆匆的闯入者,又怎能尽数开解村庄和一条溪流的隐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