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18px;"> 早晨,她坐在四楼的窗口,有微风进来。想起三楼阿姨昨天老泪纵横、与她讲屋里厢格事体的样子,心里隐隐的不是滋味。她年轻时不是这样的,现在年纪大了,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疼,身体慢慢的失去了控制,心也变得脆弱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18px;"> 不记得那个医生说过的:活得久了,问题都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18px;"> 窗外空调外机上鸟儿叽叽喳喳的。外机上有一个食盆,每天她会在那里放上些鸟儿的食物。食物是她网上买来的。时间长了,鸟儿们习惯了,每天这个时候会来,也不太警惕她了。她看见一只大一点的鸟儿正在选择小一点的谷粒,一口一口喂着小一点的鸟儿。真是天籁,她想,那是它的孩子,有点感动,心口又有一点暖洋洋的。</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18px;"> 谷雨了,院子里香樟树树冠上开始抽出新绿,层层叠叠垒在窗口,一团一团的,房子像是被一片嫩绿色的云簇拥着,这是她住的小区,小区的一边是护城河,另一边也是一条河,把小区围在中间,只留一座桥可以出入。小区规模不大,建设标准在当年还算好。可能是建设者的梦想,进出小区的牌楼上赫然写着“长岛”二字。她有同事与她调侃,说那里以前叫“大河浜”,是乱坟岗、煤炭、建筑材料码头、无业游民集散地。—这个城市凡是称“浜”的,大多都是地势与身份的低洼去处,如仓桥浜、牛角浜,旧社会都是三等风尘之地,但她不往心里去。</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18px;">“屋里厢”是这里方言,就是“家里”的意思;屋里厢格事体,就是家里的事情。三楼阿姨也住这个小区,是女儿买的二手房,后来搬进来的。平时与她走得最近。</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18px;">她们是麻将搭子。一群老阿姨住在一个小区,闲来无事常约在一起 “砌长城”。她们一般约在白天。晚上,又是短信又是语音,老阿姨们开始忙着约麻。微信是她们最离不开的现代技术了,知道天下事、不要钱、方便快捷。明天的事很快定下来:谁来谁不来,在那里打,是四点半结束还是五点结束;三楼阿姨要接孙子放学,那么就三点半结束,那么就早点开始、十一点半集合?有时也有个把男人,男人打麻将喜欢抽烟,她们不喜欢。实在没人,三缺一,凑合。</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18px;">尽管热络,她们彼此并不熟。麻将一般不约在家里,不在自家车库,就在别人家的租赁车库。一群阿姨,彼此不知真实姓名,大概知道住在那一幢,也不知道具体的门牌号码。因为住在三楼,她们叫她“三楼阿姨”;也有叫“三八红旗手”的,年轻时听说是市劳模;有一个大嗓门,大河浜的原住民,大概排行老三,她们叫她“三子”。都像微信签名。 </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18px;">难得,她们也会约了在一起吃一顿饭,很大众的那种。有一个甘肃天水的火车司机,退了休,夫妻两个跟女儿女婿来江南过,也住在这小区。不知道是跟着子女过不喜欢呢,还是不喜欢这的地方:“还天堂呢,热么热死,冷么冷死!”他一直说还是天水好:“冬暖夏凉。”前些年老伴病逝先走了。一个人了,他说要回去,又好像一直回不去。打牌一直抽烟,可能是脾气可能是心情,说话喜欢与老阿姨们抬杠,抬杠多了,她们干脆叫他“杠二条”。杠二条八十岁那年查出了肺癌,晚期。后来难得看见,走路极缓、咳得不行,但烟还在抽,她们好心,劝他不要抽烟了,他抬抬手,意思不抽又能怎样?好几次吃饭,杠二条都没有来,不知怎样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18px;"> 她们是这个星球上一群陌生的熟识人。据说这样的人群是最可以聊的,没有交集没有纠缠可以倾述可以慰籍。似网聊。</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18px;"> 或许牌桌上脾气相近,说得上话,平时她最愿意与三楼阿姨组团“切磋技艺”。她们打牌也有点“浇头”(赌资)的,仅供娱乐、很小的那种。打牌都想赢的,她从小家境优渥,现在也不愁吃穿用度,一般不太在意输赢,但输多了也急。三楼阿姨年轻时在酱油店工作,没有其他爱好,打酱油是工作,打麻将是爱好,但常输。有时看看阿姨输多了,她也会“濩濩水”,不往死里打。几组麻群中,她与三楼阿姨走得最近,没有麻将时,她们会到小区的花园里一起走走路、说说话。春天,有香椿树抽头了,三楼阿姨会採点香椿头给她送来,说用开水烫一烫,炒鸡蛋,好吃。</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 color:rgb(1, 1, 1);">昨天下午四点半散场,三楼阿姨没走,说要跟她说点事。楼下车库没开灯光线灰暗。三楼阿姨有点胖,一件灰色外套,七十几岁了又没什么修饰,灰白的头发笼罩着,塌了双肩,一副无可依靠的样子。</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 color:rgb(1, 1, 1);">“你知道的,明天我要搬了,新房东已经在催了,已把房子租出去了,三个女大学生已经来看过房了,我们明天就搬,以后也不能在一起打牌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 color:rgb(1, 1, 1);">这几天,老头一直哭哭啼啼的,唠唠叨叨反复说,说,说好的,让我们住到 ‘开船’的,怎么就不让了呢?他整天不做事,平时我有点恨的。但他八十岁了,整天坐着朝天淌眼泪,我心里也不好过。这养儿养女……”</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 color:rgb(1, 1, 1);">说说说说淌下眼泪,歇息,再往下说,絮絮叨叨……黄昏了,对面小楼一垛白墙反射过来一束光,正好映照进车库小窗,昏暗里,看得见一道道泪水,深深的刻在三楼阿姨脸上粗粗细细的褶子里,闪着光。</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 color:rgb(1, 1, 1);">她坐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18px;">三楼阿姨的房子是女儿买的。女婿是苏格兰人,只比丈母娘小两三岁。早年在这个城市的一个大学教书,住宾馆,认得了做服务员的女儿,要好起来。弄个年纪大的、又听不懂中国话的,他们不开心,不开心也没用。生米煮成熟饭,后来两人很快有了儿子,后来又一起回了苏格兰。儿子现在应该读大学。准确的说房子是女婿买的。当年到中国混的老外,有钱人不多,只是拿着英镑兑换,比起中国人来还是有点钱。</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18px;">“开船”是老头的家乡话,意思是死了。大概是说那一刻,灵魂该是飘飘荡荡而去的,蛮有意象的。搬来之前,他们住的地方比较偏,七十年代的方盒建筑,楼道里拉满了各种电线、贴满了刷满了各种小广告。楼梯扶手锈迹斑斑,空气里永远弥漫着煤气、鱼香肉丝与卫生间劣质洗发水的混合味道。搬到这里,他们很满意。两室一厅,敞亮、方便、环境好,前面还有公园。老两口带孙子一间,小两口一间。小是小了点,他们懂的,不会样样顺心的,积极帮着带外孙,从无怨言。三楼阿姨烧得一手家常菜。春天,山里的春笋上市了,阿姨用蹄膀、咸肉、春笋煲汤,这里叫“腌笃鲜”,小火炖四小时,盐少许,用吸油纸吸油。女婿喜欢,老外一般无法喜欢中国汤汤水水的食物,他居然可以吃出汤很鲜。</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18px;">一家子其乐融融。女儿女婿可能是许诺过他们可以住到“开船”的。但事情都是在变化的。女儿说要把房子卖了,说再想买一个大一点的,以后他们回国,也有地方可住,毕竟儿子大了。话是这么说的,老两口心里没底。“没上船”要再回原来的老房子,老两口心里都过不去,老头更是过不去。不方便不说,街坊邻居怎么看?这正真要搬了,各种麻烦、劳累、委屈,不满意,三楼阿姨心里有点崩溃。</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18px;"> 她静静的听她说、给三楼阿姨递纸巾给她倒点水,或许也想到了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心生同情。末了,只劝慰说:“你安顿下来,我会和她们一起来看你的,你还是要往好里想。”</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 color:rgb(1, 1, 1);">她出生干部家庭。父亲私塾先生出生,有文化的渡江干部,这在当年不多。母亲原是地主家的大小姐,大小姐容易由着性子,从军了,也从了私塾先生。她遗传了父亲,长了一双影星王晓棠式眼睛,靓丽妩媚,差点进市文工团。“大小姐”目光威严、犀利,不容违抗。从小不许她与不三不四的人多来往。</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 color:rgb(1, 1, 1);">她天生近视,死活不肯戴眼镜。远远的看到,人家想与她打招呼,她却径直走开了,人家觉得你不理人,其实她没看见。时间长了,很多人觉得她异常的沉静,不容易相处。后来有了女儿,她就没怎么工作,一心打理家里照顾孩子。女儿是她的全部。现在女儿嫁到外地去了,“全部”不在了,她忧喜参半。人际交往少了,人多的地方她往往插不上嘴,她不擅交际与表达,也不擅聊家长里短。可能是父亲的影响,除了麻将,平时没事她愿意读点书、读点杂志报刊。她喜欢《红楼梦》,喜欢湘云,有点好胜、有一说一;不喜欢黛玉,但也不喜欢湘云话多。她喜欢张爱玲,喜欢“姑姑语录”。姑姑说,听人唠叨,不是觉得“生命太短”就是觉得“生命太长”。她觉得讲得好玩。人一辈子肯定有很多不如意,像祥林嫂那样,没人听啊,也说不完啊。再说,稍有点认识人都知道,这人世间,最不宜多插嘴的,是人家屋里厢的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color:rgb(1, 1, 1);"> 唯三楼阿姨是可忍受的,但她也只止于听听。她说,她人好、最没有心计,为儿子做为孙子做为老头子做得像“赤佬”(方言,类似孙子),买、汰(方言,读da,四声)、烧全包。她觉得她一辈子太辛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color:rgb(1, 1, 1);"><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年初中毕业,政府发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三楼阿姨下放去了苏北插队劳动,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十五、六岁啊,胳膊没有筷子粗。一群小女孩、五六个,群居在生产队原先堆放农具的茅草房里。一张竹条编的床用两只长板凳搁着,一翻身,会发出叽叽嘎嘎的响。除了一床被褥一个箱子,什么也没有。晚上上厕所,要到外面去蹲茅坑。茅坑就是一个坑上加一个棚加一个侧板。坐在侧板上摇摇晃晃。四面漆黑,苏北的冬天啊,寒风呼呼的,四面漏风。一般和猪圈、草垛在一起。草垛里有黄鼠狼穿过的声音,吓都能把你吓死。最主要的是没有力气。一次挑粪,还是半桶的,她实在挑不动,为跨一个墒沟,她腿一软滑了下去,半桶大粪正好都倒在她身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能劳动、挣不到工分、没有饭吃,还不是最大的屈辱。一群乡下有权有势有力气的男人,忽然觉得天上掉下了一堆林妹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滴刮粉嫩的女孩子,惊喜交加、垂涎欲滴。有一个大队支书与大队民兵营长合伙,民兵营长指挥民兵路口放哨戒严,说是演习捉拿美蒋特务,支书在大队办公室安安稳稳就把女知青纷纷给“办了”。当然也有好人,有庄户人家,不忍心看见姑娘就这样给糟蹋,有意保护她、让她认女主人作干妈。过年,没有钱回城里过年也没有钱过年,大年三十,几个女孩在仓库抱头痛哭。干妈不舍就把她们都叫回家里与他们一起过年。那年头啊,这几乎是恩情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家人家屋前长着两颗大榆树,远远可以看见。一条小路通向那里,路边是一条小河。春天里,河水漾起细细的波纹,树随风摇曳、郁郁葱葱会发出沙沙的响声。到现在,三楼阿姨一直记得。</p> <p class="ql-block"> 这家人家有个比她大几岁的儿子,平时让儿子给她送点吃的,青春年华、生理、心理与现实交融,时间长了,慢慢她与这家人家的大儿子、也就是现在的老头子有了情感。也很快好上了,生养了一男一女。本来以为就这样过一辈子了,这是大多数中国农民的生活轨迹。中国人讲随遇而安,其实是统治阶级鼓励苍生不要乱想,沿着人的动物性而活就行。最上边的人也从来不会告诉你,人生是自己的、短暂的,有很多可能性、多样性,是可以追求的。只有类似缺“芯片”了,才会弱弱的问,为什么他们没有创造性啊?七十年代,邓爷爷上台,郭爷爷发表了“科学的春天”的演讲,天似乎有点亮了。老头子努力,考上了一个中专学校学会计;三楼阿姨招工回了城。分配在一家卖酱油酱菜的国营店里;中专毕业老头子去了北方一个城市工作,国家分配工作,做了一辈子会计,一直到退休回来。</p> <p class="ql-block">(请看下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