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二0二四年六月五日</p><p class="ql-block">《知青往事》之十六</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2018年过了年没好久,突然接到张新红的电话,说卢发喜去世了。我先是一惊,然后又觉得卢发喜去世,其实只是早晚的事。他糖尿病好多年了,这两年并发症已经让他痛苦不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每次回沅陵,都去卢发喜家里看看,一方面是走动一下;离开沅陵数十年了,平常也少有机会聚在一起;另一方面是想看看他的身体状况咋样了。嗨!一个曾经那么充满活力,浑身有使不完力气的人,说病就病倒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卢发喜大约比我小三岁,我跟他是在知青场认识的。他1976年7月下放,下放的时候我已经在知青场干了三年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卢发喜的父母都是县航运公司的职工,长年累月生活在船上。沅陵县城里都没有一个安身的地方。他从出生到长大,一直跟着父母亲在沅江的风浪中漂泊。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没有接受过最起码的教育。说他是知识青年,那是相当抬高他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开始的时候,我跟卢发喜并不熟悉。等我在县“五七大学“培训大半年,返回知青场的时候,跟我同时下放的那一批高中同学,基本都走得差不多了。返回知青场的我,孤单又无助,平常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卢发喜这批知青就成了我唯一可以打交道的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跟我玩得好的除了卢发喜,还有两个人,一个叫张新红,另一个叫姚家庆。张新红也是航运公司的子弟,姚家庆是县搬运公司的子弟。他们三个人都是1976年下放来的知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说到这三个人,我又回想起在那个痛苦年代的一些生活片段。</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早晨,我醒得很早,也许是这么多年知青生活养成的习惯。虽然醒了,但我不想起来。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上个星期,知青场党支部书记周长汉找到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荆峪志,现在你怎么办呢?你原来所在的三排都是76年下放的新知青,而且已经有了排长,不太好再安排你。让你跟着他们一起去出工吧,你跟他们又不熟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周支书停顿了一下,从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来一张巴掌大的文稿纸,然后又摸出一撮烟草,他把那点烟草小心的放在那张文稿纸上卷起来。卷到最后,他伸出舌头,在纸的边沿涂上口水,做成一根一头大一头小的喇叭筒。用火柴点着了,狠狠的抽了一口,这才又把眼睛瞄上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一直看着他,看着他卷喇叭筒的过程,也等着他,想听听他还说些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发现,这两年周支书老多了。脸上布满了皱纹。我刚刚下放的时候,周支书还挺精神的。他才五十来岁的人,仅仅五年时间就把他累成这样,内心里生出一丝怜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你说怎么安排吧,我现在也只能听你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周支书略一沉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干脆这样好吧,你每天就一个人去砍柴,干柴120斤,或者湿柴180斤,算你十分工分。你就不用跟他们新知青去出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好吧,这样也可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周支书还想说点什么,他犹豫了一下又停住了,用一双灰蒙蒙的眼睛看了我一下,然后转过身去。他把一直拿再手上的斗笠往头上一扣,撅着屁股走远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七月份的天气,太阳火辣辣的,虽然还不到早晨八点,火热的气温已经把屋背那一层薄薄瓦面烤热,又辐射到房间里。张新红他们已经在食堂吃过了早餐,他进到屋里的时候,把一个没有洗的搪瓷饭碗“咣当”一下扔在桌子上,又把盖着点萝卜菜荫子的一碗饭放在桌子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荆,你的饭我给你打来了,我们出工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张新红出去了,我还是没有起来。太阳太大,如果这个时候去山上砍柴,返回的时候正好是中午,太阳非把我烤干不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其实这样对着正午的太阳在茶园里劳作的事在刚下放那几年是经常干的,可现在我已经没有那份干劲了。我虽然才22岁,但五年多在知青场受到的挫折,让我完全失去了信心。同时下放来的那一帮高中同学,大部分都通过各种途径离开了,剩下不多的十几个女知青,也找了各种借口返回县城的家里休养,可我没有走。我不是不能走,我是不敢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新的学期开学的时候,公社中学没有继续聘请我。原因有很多,最主要一条是说我的教学态度不端正。于是我又回到了知青茶场。回到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年初的时候,姚家庆当兵去了。据说他是县里安排在知青当中了解情况的骨干,就是说如果知青有谁受了委屈,或者说有侵占知青利益的现象,他可以直接向县里反映。姚家庆的父亲是国家勘探队的工人,母亲是县搬运公司的职工,应该也算工人,这样的成分在当时来说是相当好的。当兵这样的好事,肯定他应该排在最前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望着挂在墙壁上一颗钉子上的那顶崭新的军帽,那是姚家庆刚到部队就给我寄过来的,这顶新军帽算是我所有家当中最值钱,也是最接近时代顶层的一件东西。平常我都不舍得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张新红和卢发喜中午没有回来,大约是出远门了,好像是去三十里以外的一个地方挑石灰。中午我自己去食堂打饭,打好了饭,一边往宿舍走,一边把饭往嘴里拨拉,头脑里想了很多,但也可以说什么都没有想。我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在哪里,也许我这一生会终老在这个遥远又蛮荒的高山之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下午的天气更热,吃了午饭,我一个人蹲在婆婆岭上一棵大树的下面,这里位置比较高,从远处吹来的微风,轻轻的拂过我瘦弱的身躯,大树浓密的树叶挡住了太阳光,感觉稍有一丝的凉意。之所以蹲在这里,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我可以避开知青场许多嘲笑的目光,获得暂时的安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下午四点,太阳光稍微收敛了它的热辣,我回到房间,用一根扁担撬起一副夹篮——就是那种用一根四公分宽,一米多长的楠竹片弯过来两头卡在一起。做成一个大大的水滴形的框,做四个,两个框合在一起,砍柴的时候,把剁成大约两尺长的柴火整齐的码放在框里面,扁担的两头一头挑一码。这是知青场当地农民比较流行的一种砍柴的方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用扁担撬起一副这样的夹篮,腰里系着一个“刀盒”刀盒里插着一把磨快了的柴刀,顺着去王子岗的那条小路,缓缓的往山上走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么多年来,先后有数百人来到叫这个叫做“瓜瓢湾”的知青茶场。他们来了又走了。然后又有更年轻的人再来,又再走出去。走出去的人将会奔赴人生美好前途,不再回来。我却是走出去以后不久又不得不再次返回,仿佛这里就是我的最后归宿。突然觉得,搭在肩膀上的这一副夹篮有千斤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一个人独自缓慢的走着,砍柴的地方还有很远。路的两边,除了稀疏的茶树,就是漫无边际的毛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五年多了,知青场附近的山山水水我已经烂熟于心,砍一担柴对于我来说并不困难。180斤的担子也完全可以挑回来,只是内心当中对自己前途和命运深深的担忧,仿佛在山道上走着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大约走出去五六里路,沿着一条山沟下到沟底,穿过一片玉米地,找到了砍柴的地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七月份的季节,地里的玉米秆长得有一人多高。我把柴火砍好之后整齐的码放在两个夹篮里,反身走到沟底的一条小溪里喝了点水。再爬到柴火担子旁边的时候,天色已经黄昏,太阳早就落到了大山的背后,只是有些余晖照到山的最高处,然后反射回来,使得玉米地里还还有少许光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四周静得可怕。山沟里起了点凉风,风儿从玉米地的另一头吹过来,掠过玉米地,玉米秸秆的叶子互相碰撞着发出哗啦啦的响声,那响声跟着风的脚步一路吹过来。我不禁打个寒颤,不由自主的紧握着柴刀,眼睛把周围仔细扫视了一下。我知道,整个这一大片山林里只有我一个人,而且天已经快黑了,我必须赶紧挑起柴火爬到玉米地的最高处,走到山路上,借着微弱的夜光赶回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天完全黑了,也凉快了。我挑着一百多斤的柴火,快步走在蜿蜒的山路上,脚下的小路就像一条窄窄的灰色的带子,顺着脚后跟溜去。晚风使劲的摇动着路两边的芭毛草,听那声音,总觉得草丛里有个什么东西在跟着我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下放到这个叫“瓜瓢湾”的地方有好几年了,晚上走山路也不是一两次,但是一个人在漆黑的夜晚走在这样的荒山野岭,次数还真的不多。说不上有多害怕,但心里多少还是有点紧张。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好在夜晚的山里,已经很凉快了。我之所以这么晚才上山砍柴,图的就是这份凉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走着走着,突然听到很远处传来微弱的喊叫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荆…………“,“老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声音是那么悠远,那么轻细,仿佛来自遥远天际里的一声呼唤,又疑惑是哪年哪月遗留在此的一座孤坟里发出的一道招魂声。顿时浑身涌起满满的鸡皮疙瘩。我停下脚步,定了定神,又重重地喘了几口气,然后抬起头,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远远的看过去,除了听到那一声声的呼唤继续在夜空里游荡,还隐约看到了远处有一束淡淡的手电筒的光亮在晃动。这下我的一颗心终于稳定下来。听那声音,应该是卢发喜打着电筒来接我了,忍不住内心一阵感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路上走得比较急,连续不断的喘息让我无法回应那来自远方的呼唤。只能加快脚步,希望尽快与那个声音的源头汇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终于看到那束手电筒的光亮就在前面几十米的地方了,我停下脚步,答应了一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卢发喜,我在这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卢发喜听到了我的声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么晚了才回来,你没摔倒了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没有,就是出来晚了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卢发喜快步跑到我的跟前,把手电筒递给我,然后挑起我的那一担柴火,往知青场走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卢发喜比我稍微高一点,力气也比我大。他话语不多,但人特别实在。张新红却比较灵活,毕竟张新红是县一中的高中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卢发喜走了几步,又用掩饰不住兴奋的语气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张新红他父母亲的船从常德开上来了,叫我们晚上去他船上吃晚饭。快点赶回去,好早点下山去吃饭。今天晚上应该可以吃一餐饱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走进寝室的时候,张新红焦急的等在房间里,他看到我进来,先是一句埋怨的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你狗日的怎么天天喜欢搞到那么晚才出去?乌漆麻黑的,如果滾到哪个山沟里动不得,我们找都找不到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嗨!我不是也想晚点出去,回来的时候凉快点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是,你只管凉快,万一摔倒了怎么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嘿嘿嘿嘿嘿嘿,应该没有问题吧,这几座山里的道路,我都是比较熟悉。不过以后也是要早点就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才知道。天黑了,路上还是有点紧张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没有再回答他,把夹篮和扁担挂在门背后,正准备把汗湿的衣服脱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张新红一把拉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衣服不用脱了,赶紧下山去,我父母亲的船从常德开上来了,现在挽在幸福冲河边,下午我挑石灰从幸福冲上山的时候碰到了,我们赶快去船上吃晚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我还没洗澡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嗨呀,你真是穷讲究,洗什么卵澡罗,等哈在船上吃了饭,跳到河里洗哈就是。现在赶快下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犹豫了一下,偏过头闻了闻身上的汗臭味。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跟着张新红和卢发喜,快步往山下跑去。</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