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弘一弟子毛善力先生(下)

江郎散人

<p class="ql-block">  忆弘一弟子毛善力先生(下)</p><p class="ql-block"> 江郎散人 /文</p><p class="ql-block"> 毛善力先生是我的书法启蒙老师。我与先生有近四年的"忘年交情",虽历四十载岁月,但其音容笑貌,谈吐举止,品行为人,至今难忘。</p><p class="ql-block"> 毛善力先生是一代高僧弘一大师在衢州的唯一弟子。自结缘弘一大师后,追随其研习书法金石,造诣精深,博学多艺,深受后人推崇,被誉为弘一大师书法篆刻艺术的一代传人。</p> <p class="ql-block">  但是,毛善力先生年青时曾在国军和民国地方政府任过公职,解放后,回乡任教的毛善力被剥夺了教职。后来找到一份不稳定的临时工活,在江山城关纸伞厂靠画一把伞挣2分钱,养家糊口,艰难度日。一代传人无用功之地,文化名人沦落为小画匠,境遇凄惨。可天不绝人,总还有懂文化的开明领导,爱惜人才,六十年代初期,将毛善力先生聘为文化馆文管委员,并让他增补和当选为江山第五、六届人大代表。而在那极左年代,政治风云变幻,旧时代过来的文化人常受欺凌,今天被"扫地出门",明日又𨒂聘上岗,毛先生也就有"三进三出"文化馆的苦难曲折经历(请谅在此不表那荒唐岁月的往事)。</p> <p class="ql-block">毛善力先生晚年照片</p> <p class="ql-block"> 当然毛善力先生还是一位文化名人,省、地区、县有书法展览,上头都要将其纳为重要对象,指名要他作品参展,有时开展国际文化交流,这样的文化名人可少不了,有关部门和所在单位也不能小看他。而且老先生的字深受社会喜爱,只要他为文化馆写的海报、序言、文字介绍以及写废了的纸片儿,会常常"不胫而走",被人偷偷收藏起来。记得2012年江山纪念毛善力110年诞辰座谈会上,举办了一个小型慈翁墨迹展,有人还将多幅保藏完好的先生生前书写的隶书序言拿出来展示。那时江山城里向先生求字的人多,向先生学字的弟子也多,机关干部、中医生、教师、油漆工、搬运工等等常登门求教,老先生的"梅泉山房"也并不冷落!</p> <p class="ql-block">  我即是经常登门求教的小后生之一。那是1974年夏天,由先生次子、我的同事毛国瑞兄引荐,慕名登门向毛善力先生学习书法。临行我母亲从供销社包了两个荔枝、桂圆的草纸包,想是给我拜老师的见面礼。而那时善力先生纳徒授艺可从不收钱。</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尚二十左右年龄,生性喜爱书画,平日空闲,常在废报纸上涂涂画画,但苦于无师指教,不入法门。时先生家居江山城西后圳17号,是一座老宅院,自号“梅泉山房”。推开西门,内有庭院,栽果种草,设有水池,极显清闲雅静。老宅坐北朝南一字三间,先生卧室兼书房设在东房。屋中一床一桌一橱,极为简陋清贫。</p> <p class="ql-block">  先生年已古稀,但慈眉善目,精神矍铄。我们在堂屋相见,先生笑眯眯地说:"来来来,这边坐。"初见先生我情态拘束,先生见状,微笑地翻看习作,点头说:"这年头尚能静心学书,年青人不易啊!"他鼓励我:横能平,竖能直,已有基础。指导我要先从颜楷入手,认真临帖。“学书当从唐楷入,唐楷法度严谨,是为基础。”“取法乎上,得之其中。"并叮嘱我用元书纸习字,宜吸墨,入笔出笔分明。就这样,我便成了善力先生的“关门弟子”。</p><p class="ql-block"> 从此,每隔一段时间,我即带上一叠习作上门求教。先生总是笑脸相迎,戴上花镜,翻阅批改,逐字逐笔圈点。兴致盎然时,会提笔在我习作上或抽一张元书纸上示范,边示范边授书艺。如用笔之法求“一波三折”,“既讲中锋用笔,又不受拘束,如艄公摇橹,左右翻转,随心所用”。结体之法讲究变化,什么“上平下不平,下平上不平,上下平中不平”,要“密处不透风,疏处好走马”等等。只见先生悬腕纵横,提按有度,使转自如,沉着痛快。我看的真切,受益匪浅。只可惜学浅才疏,当时未及时详记,否则可出一本“慈翁书论”传世。</p> <p class="ql-block"> 善力先生书法造诣颇深,他的字秀逸多姿,格韵高超,正草篆隶行各具特色,自成一家。受清代尊碑时风和弘一大师的影响,先生对北碑有深入研究。年青时曾只身赴龙门石窟考察,心仪“十二品”,晚年又托门生四处搜购“二爨”碑拓。他常说:魏碑格调高古,拙而不俗。北碑以张猛龙为最。2001年,江山市政协收集的《毛善力墨迹遗存》一书,其中作品多以魏隶笔意面世。我因临习了一段时间颜楷,对先生写得一手汉隶极为倾心,试探着想再习隶书。先生听懂我的意思,似有不悦,说:学书法不是学手艺。泥水匠也得三年才出师。先打好唐楷基础,其它不难。先生对做事专心不一,朝三暮四者很是不满。于是,从此我不敢再提。</p> <p class="ql-block">  我那时候没读过什么书。小学毕业要读中学,因父亲"右派"得不到推荐,少小年纪到乡下学油漆,后来又进砖瓦厂当工人。平时只是找一些乱七八糟的书瞎看。先生也不嫌我年少无知,每次去都喜欢和我闲聊。先生饱读诗书,与之交谈,常闻其书法金石宏论,得益匪浅。</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先生兴致盎然,谈起一件事:中日邦交那年,中央征集书法作品赴日展览。省有关部门指定善力先生书写一幅书法作品,赴日文化交流。县里当作政治任务下达,拟定了书写内容。先生欣然铺纸研磨,酝酿许久,挥毫泼墨。谁知,首笔落纸,墨色浸洇开去,围观者甚以为憾。善力先生视而不见,笔如摇橹,一气呵成,收笔笑曰:墨分五彩,浓淡湿润燥,此用墨之神韵。不久,此幅作品果然选中赴日展览,受邻邦友人称道。</p> <p class="ql-block"> 又一日晚,我去先生家,正恰有一朋友送来一轴书作。说是沪上一位当红的书家赠与先生的。展开书轴,只见文录初唐诗人王勃五言律诗《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他看后不屑一顾,插入中堂案几花瓶任沾灰尘。我不解其意。先生指着让我看,说:什么"同是宦游人",送人书作任抄一诗,文不对人,内容差矣;一幅字,竖笔悬针处有四,用笔单调。字如其人,书能知人。文抄公岂能为书法家。</p><p class="ql-block"> 先生晚年佛理书道相融,竟达到观字知人之境。有一次,江山有一位青年书法爱好者送作品求教先生。挂起作品细看运笔、结体、章法、神韵,先生默然不语。之后引见门生问之,答:笔燥字飘,才高命蹇。年余,这位有才气的青年才俊患绝症早逝。知情者称奇。</p> <p class="ql-block"> 受弘一法师熏陶,善力先生淡泊人生,不屑名利,一生以翰墨金石为伍,只是生前未曾有作品出版留世,此为憾事。先生曾有一次向我聊起,上世纪七十年代,上海有家出版社拟请先生书写一本批孔内容的字帖出版,先生坚辞。他对我说:借书法之名巧取名利者,皆过眼云烟。观历代书法传世者有三:伟人,以我独尊,天下我大,其气势磅礴;贤人,其文章道德上乘,为世人敬仰;书画大家,其功夫技法过人,则艺可传代。善力先生生前虽无字帖出版留于后人,但他的书法、篆刻自成一家,作品散藏民间,艺术成就自有公认。 </p> <p class="ql-block">  1976年春,先生跌伤卧床,我去探望,先生送我一本线装本《须江诗谱》,此谱有“宫商角徵羽”五册,送我这册为“羽”本,为先生早年用小行楷抄在宣纸本上,共154页,抄录36位江山邑人的285首诗作。纸纸中锋行笔,清秀超逸,字字多姿多态,挥洒自如,可谓先生小行楷之精品之作也。从中可见运笔、气势、结构、章法、用墨之独特。我知道先生闲赋在家时,从未虚度,曾经一度研究医术,抄写药书数十册。</p> <p class="ql-block"> 晚年,先生卧病在床,他曾多次对我说:"回顾一生可用一幅对联概括:半生辛苦书千卷,全副精神笔一枝。"我知道先生可能已知天命不远了,在向我等门生作最后的交代。1977年春,他76岁患肺癌谢世,后辈晚生议及后事处理,我提到先生的遗咐,于是,大家议定由先生的弟子余石水老师将这幅对联镌写在他的墓碑两侧石柱上,我则亲手用漆一笔一画为其填涂。</p><p class="ql-block"> 这也许是对他一生最好的评价。</p> <p class="ql-block">  文中配图均来自《毛善力书法集》在此致谢!</p><p class="ql-block"> 2024、6、5写于乌溪怡苑</p><p class="ql-block"> (约2480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