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二月份一过,父亲八十四,母亲八十五了。虽年已垂暮,庆幸的是他们俩老耳不聋,眼不花,头脑清晰不糊涂。母亲一生多灾多难,自打记忆起她不是讲腰疼就是腿疼,两边太阳穴都被掐出血痂子,她一直硬顶着,实在不行就请寨子里的药师弄点草煨着喝,或化碗符水驱邪避凶。随着年龄越来越老,母亲实在撑不住了,最近几年她成了医院的常客。每次,母亲顽强的生命力就像久旱逢甘霖的枯草又悠悠恢复生机。父亲一辈子身体很好,偶尔有点小疾,安乃静去痛片就是他的灵丹妙药。前几年,父亲一次鼻子流血不止,医院检查才得知患有高血压。可他一直倔犟认为自己无痛无病,高血压药有一搭没一搭吃。终于一次打盹突然起来给母亲打洗脚水时摔倒了,高血压差点要了他的命。父亲半边瘫住院治疗二十多天,回家颤颤巍巍撑着木棍走了半年多时间,又恢复如初。</p> <p class="ql-block"> 也是前几年,本来身体不好的母亲也雪上加霜患上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反反复复住了多次院,八十多岁了,听医生建议只能保守治疗。大妹嫁在同一个乡镇不远的所德村,妹夫是村医,母亲腰椎间盘突出住院回来后,大妹、妹夫成了母亲专职“医生”。三天两头打针吃药,母亲又能拄着拐杖下地走动了。</p><p class="ql-block"> 下雨天,父亲陪着母亲坐在家里,他们不是打盹就是痴痴坐着,很少说话。母亲行动不便,有时起来喝水或要取件什么东西,打盹的父亲感应似马上醒过来,叮叮当当为母亲忙着。父亲母亲结婚早,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他们的灵魂早就融铸在一起,彼此之间的交流语言已是多余,他们之间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对方都能心领神。母亲性子急,又是个特爱干净特勤快的人,父亲洽相反,不会做家务又有些邋遢。自然磕磕伴伴的龃龉事不少,有时母亲絮絮叨叨父亲烦了,嘟嘟囔囔回顶几句,母亲气不过,眼泪汪汪骂父亲没良心,可过后没半袋烟时辰,又是没事似的和好如初。</p><p class="ql-block"> 母亲腰椎间盘突出后,家里洗洗涮涮都落在父亲一人身上,天气好时,父亲收拾好家务后都要出去山上转一圈,每次,临出门母亲都要叮嘱父亲捡柴少捡些,千万千万别挑别用劲,父亲住院出院后,我曾经当着母亲的面把医嘱告诉父亲。母亲牢记心里,她怕父亲劳累过度高血压病又患了。</p><p class="ql-block"> 我天晴天时不时骑车回去,有时父亲上山回来,我和他们俩坐在大门边乘凉,陪着他们闲聊,大多是家里家外一些开心事,我知道母亲一向心软,家里的大大小小几十口人都是她放不下的执念,谁过得不好,谁有爹没妈,谁有妈没爹,一提及不是着急就是掉眼泪。我每次都小心翼翼避开话题,生怕一不小心又惹母亲伤心。大哥大嫂身体不好,在凤凰帮着侄子带小孩读书,每次回家,母亲都要问我到没到凤凰?大哥大嫂身体健康状况?大哥大嫂已是六十好几的人,我故意风轻云淡讲上了年纪的人,难免多少有些毛病,能吃能喝不躺倒就是好事,母亲叹着气:“嗯,要是全家人的灾病能像挑担一样能帮挑着,我一个人挑着就好了,八十多了活也活不好,死又死不掉……”母亲不怕死,她常说她一生灾病不断,能活到现在四世同堂,已经赚够了,她死而无憾。她唯一心愿就是死的时候少痛苦些,能死在父亲的前面最好。她讲家大人多,父亲是能撑起这个家的顶梁柱!父亲在,家就不会乱,不会垮……今年春季开学不到一个月,大寨子母亲的远房兄弟的弟媳去世了,同样是八十多岁的人,母亲好羡慕,她远房弟弟弟媳一辈子苦命人,老天可怜人,让弟媳一人先去上天享福去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生在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虽然没上过一天学,家庭的教育三从四德相夫教子的思想已深入骨髓。在她的世界里家就是一切。母亲对自己的出生年月日已是模糊,只记得出生的年份,出生月估摸着大概是二月,日时的记忆更是不可能了。我回家时,母亲提了好几回家里人生日,从大到小脱口而出,母亲说她老了,她要我用本子记一下,家里几十口人,她怕哪一天她没了,我们忘了。我们出生的六七十年代,那时家里没有计时器,有关我们几兄妹的出生时辰有的是吃早饭的时候,有的太阳偏西时候,有的鸡叫两遍时候……她记得清清楚楚;孙子孙女出生时已是八九十年代,家里有了计时器。她不光讲出他们的生年月日时,甚至连出生的秒数都能一一不差讲出来。</p> <p class="ql-block"> 天晴天,母亲时常拄着拐杖出来走动,就在屋前的马路上来来回回蹒跚散步,累了就撑着拐杖休息,或依偎在铁护栏捶着腰眼。母亲不敢坐下,她讲她坐着站起来腰腿钻心的疼痛……</p><p class="ql-block"> 我家门前有座水泥板桥,前几年政府拆了重新修了座水泥钢筋混凝土桥,桥面五米多宽,两边水泥钢筋混凝土护栏有半人高,桥头一头上坎是我家,桥头另一头二三十米远一个小山头是我家的山林。父亲脑梗康复后,经常上山捡柴活动筋骨。父亲天晴天出门捡柴后,母亲经常一个人依靠在桥头站着。我回家时碰上好几回艰难依靠在桥护栏边,心疼地责问母亲累了家里躺着休息不好?母亲讲天天家里坐着心里慌,出来吹吹河风,听听流水声,看看山上的松林,人要舒服些。有回放学后骑车回家,太阳快要落山了,母亲还拄着拐杖依偎在桥边向我家山林方向张望,神色有些焦急,我又心疼责问母亲又在河边站着吹河风感冒了怎么办?母亲焦急对我说:“你爸上山捡柴,这么晚了还不回来,也没听到砍柴声……”我终于知道母亲站在桥头的原因,母亲是在担心父亲,在等父亲。站在桥头她可以听到我家山林父亲砍柴声!</p> <p class="ql-block"> 我家祖上子嗣单簿,从爷爷辈到父亲两代单传,到了我们这一代才人丁兴旺。生产队时,全家十口人主要靠父母大哥三人队里挣工分维持生计。尽管生活捉襟肘见,父亲每逢集日必去赶场,除了采购一些油盐柴米外,每场回家多多少少都要买些水果糖花生之类的零食带回来。父亲的对襟衣衫缝有一个大而深的衣袋,每集赶集我们估摸着父亲回家的时候,都要站在村头的路口等父亲。尽管我们几兄妹一个人分不了几颗糖和几粒花生,但父亲的大而深的衣袋装的是我们小时候最大的惦念和甜蜜。</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衣袋是我们童年最幸福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现在,我们已是为人母为父,父亲的孙子们业已长大成人,谋生的读书的都不在家。父亲照样每场不落赶集,照旧穿着对襟衫,大而深的衣袋再也掏不出水果糖花生之类的零食,但照样鼓囊囊的,衣袋里装的全是母亲的药。父亲赶集除了去医院或药店找人帮测血压外,就是药店药摊到处打听有关母亲病症的“灵药。”只要有人推荐,他一概都要买回去让母亲吃。久病乱投医,母亲吃的药乱七八糟的,没一样药有效果的。父亲一直坚持着,他坚信总有一天能碰上一位解救母亲的神仙医生。</p><p class="ql-block"> 口罩放开后,寨子里有许多老人感染,可母亲病殃殃的体质却安然无恙,我想和父亲赶集时“胡乱”买药有关吧?</p><p class="ql-block"> 母亲说父亲的衣袋,我们小时候装的是我们的惦念和甜蜜,老了,装的是她生命与时光。</p><p class="ql-block"> 老家的四合院旁边是大哥老五的房子,因为挨得太近,太阳一偏西,老家就晒不到太阳。每每晴天的下午,父亲母亲都要从老家院子里出来走走。一前一后大哥老五的房子间的小弄穿过,走到房前的马路晒太阳。父亲在前,母亲拄着拐杖跟在后面……房子的转角处,父亲无意识停下脚步习惯回过头来往后张望,他在看母亲跟上来没有。</p><p class="ql-block"> 晚空的落日逐渐变红变深了,父亲母亲站在马路边,依靠着护栏看向远方。天好蓝,夕阳的余晖照在他们身上,一身金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