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弘一弟子毛善力先生（上）

江郎散人

忆弘一弟子毛善力先生（上）

江郎散人 文／图

近日，浙江卫视首播大型纪录片《李叔同》中，提到了弘一大师在衢州的居家弟子毛善力先生。去年9月19日，《李叔同》摄制组来衢州莲花寺实地取景。作为毛善力先生的关门弟子，摄制组邀我去讲述弘一大师与弟子毛善力的情缘。

《李叔同》摄制组在衢州莲花寺拍摄实况。

　　毛善力先生是我的书法启蒙老师。1974年，在我20岁时，由我的同事、毛善力先生的次子毛国瑞的引荐，我与先生有近四年的＂忘年交情＂。我识先生后才知弘一。与先生父子近四年的交往中谈得最多的是他与弘一大师的桩桩往事。

毛善力是弘一大师的得意弟子，可称为其书法篆刻艺术的传人。毛善力（1902——197 7)，原名世根，号子立，别号梅泉居士，江山城关人。他家道清贫，14岁小学毕业，即到江山清湖恒来米行当学徒，工余好习书法，朝暮临池不息。米行学徒未出师，18岁在堂二叔毛云鹏家当家庭教师。其家藏书颇丰，毛善力边执教边自学，国学大有长进。21岁时由毛云鹏介绍，任职于衢州省立第八师范学校。

毛善力先生年青时期的照片。

毛善力与弘一大师相遇是一个偶然的机缘。1923年秋，弘一大师二度来衢，驻锡大中祥符寺。一天，大师买糕饼助食，偶见糕饼包装纸上书写的商号用李斯小篆体，字迹隽秀，功底深厚，甚为惊奇，即询问糕饼店主人：书字者为谁？店主答说：八师的毛世根先生。弘一大师适值逗留的祥符寺在八师隔壁，于是便请同为八师任教的旧友、小说家尤墨君约见毛善力先生。俩人一见如故，交谈之后，知其素好书法、金石，二艺皆具根基，大师颇为赏识，面露微笑当下允纳为书印弟子。又见其颇有佛缘，欲纳佛门，因毛善力独子侍母，便收为俗家弟子，易梵名“慈根”。后来弘一大师即将离衢之际，依毛善力多次写信哀恳，又专门书写《慈说》一文相赠，阐述取名＂慈根＂之义。大师言：＂余来三衢，居大中祥符，始识江山毛居士。后归莲华，时复损书，咨问佛法，并乞梵名。命名日慈，字日慈根。尔将入山，居士哀恋，请释名字之义。＂大师在文中释义：＂慈者德之本，慈者福之基，云何修慈心，应先戒残杀，若人闻是说，至诚心随喜，离苦受诸乐，往生安养国。＂毛善力捧书心存感激，深悟＂慈＂之要谛，当力行不杀一戒，不负大师殷切期望。

　　毛善力崇尚大师才艺，经常书信往来，求教书法篆刻之精髓，并潜心钻研，书艺大进。其时，大师沉浸魏碑已久，早年临摹周秦两汉金石文字，无不精似。尤对巜张猛龙碑》、巜龙门二十品》下过苦功。善力慕其师峻厚劲拔的笔力，也昼临魏碑，夜下苦功，尤以张猛龙为最。1924年4月大师离衢赴瓯，临别拍照留念，毛善力在照片上题记：＂送弘一大师赴瓯掩室念佛临别纪念。甲子四月，摄于浙衢祥符禅寺。＂其字法骨力颇得大师神韵。

　　大师回到杭州后，1925年6月毛善力即辞去八师教职，也随之赴杭追随大师学书法。大师将毛善力先后推荐给当世名师大家，介绍其师从马一浮进修国学，师从黄宾虹学习国画，师从叶为铭学习印章边款，师从周承德学习篆书，使之艺术境界日趋完臻。在杭期间，毛善力和大师常同行止，陪之购书访友，面听教诲。法师对这位弟子日益赏识，另眼看待，多次赠送其纪念品。大师把1918年在虎跑寺削发为僧时留存的一包＂头发胡须＂送给慈根珍藏，并嘱咐：＂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又将《慈说》一文用佛体字书写，慎重署上＂永宁晚晴院沙门论月撰＂，钤＂弘一＂印章，交慈根居士永存。大师还将平时亲笔眉批和注释圈点的124册经书，及为其亡母王太淑人64年＂闰诞＂冥福敬书的《佛说阿弥陀经》一件，交给这位心爱的弟子保存。足见师生二人的情谊深重。

1928年毛善力投笔从戎，参加了北伐军。一时军务繁忙，中断了师生通讯。 大师对三年未见面的弟子常惦念在心 。1932年夏，弘一大师居慈溪伏龙寺时，突然又收到毛善力来信，欣悦之情不能自已。当即书写八字联一副寄赠毛善力。联文：履净法界获胜善根，说甚深法升无上堂。数载未闻慈根居士消息。今获来书，欣跃无已，检旧写华严句经文”。“岁在壬申大暑，一音，时年五十三，居箬峰。”毛善力收到恩师赠联后也激动不已，心中又泛起追随大师的念头。

1932年冬，弘一大师去福建各地寺院讲经弘法。为能当面聆听大师教诲，毛善力执意去福建谋事，经友人介绍任福建省保安处第四团少校军需主任。利用职务便利，毛善力在闽前后七年，曾拜访大师一百余次。毛善力除求教书法篆刻艺术外，也常乞讨大师墨宝。毛善力先后获赠朱书＂阿弥陀经＂屏条七幅和佛号、偈语多幅。1940年，一次在永春蓬壶拜会时，毛善力想起江山家中住屋，便开口禀请大师为其大小中堂匾额取名题字，大师一口允诺。于是毛善力磨墨，弘一大师当场挥毫书写了＂智忍堂＂、＂有恒堂＂二幅堂匾。大师指着写好的匾额对毛善力说：＂智者，仁之本。忍者，戒之义。持恒者，福也。＂

　　弘一大师出家之后，书风由雄强爽利的魏碑体转向朴拙端严的禅书体，年轻的毛善力手摹心悟，也写出一手弘体书法，几可乱真。有一事他常津津乐道：1939年的一天。他到福建永春蓬壶普济寺拜谒弘一大师，将名片递交给看庙门的小和尚，小和尚一看名片上的＂毛慈根＂三字，笑吟吟地抬头将毛善力上下仔细打量一番，说：“噢！原来您就是慈根居士啊！前几天，大师接到您的来信，一看信封上的字体，误以为他写给夏丏尊先生的信被退回来了。后来仔细一看地址，大师笑说，原来是慈根居士的来信。＂大师对小和尚说：你们看，慈根居士学我的字，连我一时也分辨不了了。” 由于当时天色已晩，第二天上午拜访时，大师显得特别高兴，遂将他出家后随身携带的一个插花瓷瓶（浪釉），双手捧授自己的得意弟子。 这个日本浪釉是李叔同1909年在日本上野美术学校因学习成绩优秀获奖的纪念品。这岂非是大师对弟子的褒奖呢！

除了书法的精进，弘一大师对毛善力“印艺”也是大加赞赏和高度评价的。1936年初，毛善力自编了一本印稿，寄请大师审阅。大师欣然为印稿题签，并作序言，云：“数载不晤慈根居士，顷以印稿寄示，知其致力于学，綦勤。印法兼学诸家，而于秦汉尤所长耳；为题弁言，聊志欢忭。丙子二月，大病初起，沙门一音书”，钤“辟”字印章。

　　弘一大师喜钤弟子毛善力代刻的印章。1936年他致函毛善力代为治印：“印石四方，乞慈根居士镌刻，不拘如何分配。亡言、大明、弘 一、音、月、吉目、胜解。＂毛善力遵照便函上的嘱托，先后为大师刻了八枚印章。其中长方印：“弘一”“演音”“胜解”和正方朱印“音”，法师晚年的书法作品中经常钤用。这些印章现珍藏于泉州开元寺弘一大师纪念馆。

弘一大师对金石镌刻有很深的造诣，且心怀喜欢，常人都以为大师出家以后除留书法外＂诸艺俱废＂，其实，从大师与毛善力的函札中可知，他出家后的第八年1926年还在为马一浮老友刻印。后年老力衰不能治印，见弟子毛善力＂印法兼学诸家，而于秦汉尤所长＂，欣慰师心，遂命其代治印，视其为金石传人也。

毛善力与弘一大师结缘交往共19年（1923一1941）之久，除了当面聆听大师教诲外，师生交往信件多达150余通，其中一半以上手札谈论书法篆刻。除少数还幸留人间外，其余悉数毁于日寇炮火。

1941年11月，毛善力离职由闽返回故乡江山，侍奉老母，以教书为业。由于日寇侵犯，江山沦陷，从此毛善力与大师中断了联系。

2024、6、5写于乌溪怡苑

（约29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