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传奇之二:余江眼镜人即将失传的秘语

秋雨梧桐

　　“饮奶糖喜丁，木踩哥兄田”。

好无厘头的一串文字，说词非词，说句非句。每一个字都认识，组合起来却不知其意？其实，这是余江眼镜人即将失传的缸囗。何谓缸囗，就是老一辈余江眼镜人走江湖时常用的秘语（行话）。而这些秘语必须要用余江方言来讲才能让同行人听懂，这同行于同行之间用秘语交流就叫对缸囗。如果是在异乡，这能对上缸囗的人，就算素不相识，也会有他乡遇故知的欣喜。

余江眼镜，起源于清嘉庆六年（公元1801年），一位来自浙江湖州，走街串巷闯江湖的铜匠赵赫磊。赵赫磊打铜焊锡，兼营眼镜装配，走到江西省安仁县（今余江）廿一都鸭塘周家的时候，看上了该村一位姑娘，彼此间情投意合并喜结连理，从此就在鸭塘村定居。农闲时走村串巷打铜焊锡，兼营眼镜，将鸭塘村附近的至亲好友，引上了装配眼镜的谋生之路，发展了数百年后，今日的余江眼镜人，从业人口达至六万，遍及了长城内外，大江南北每一座城镇的街市，占领了中国眼镜市场的半壁江山，助力了余江经济的发展。

　　余江眼镜人的祖师爷来自浙江湖州，而占领今日中国眼镜市场，另一半江山的人来自浙江温州，虽不是祖师爷所来之地的湖州，这两者之间或许有着千丝万缕的因系？如今全国各地的眼镜市场，余江眼镜人和温州眼镜人之间，形成了两雄并起，相互竞争的格局。

老一辈的眼镜人最开始以走江湖为主，没有固定的码头（店铺或摊位），走到哪里算哪里。想象一下，一位风尘仆仆的眼镜人，一头挑着垛箱（卖盘:挂眼镜的展示盘），一头搭着瓶子（工具箱），举目无亲走在异乡的街头，正当他心头泛起思乡涟漪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位相同行头的人。眼镜人第一反应是同行，第二反应或许是同乡？如果对方是外乡人，彼此之间就是相互竞争冤家。如果对方是同乡，或许会成为结伴同行，相互照应的伙伴。两个素不相识的同行，如何确认彼此的身份？这时候缸囗就用上了，他们会在插肩而过的瞬间不经意递上一句缸囗。因为缸口是用余江方言表达，且只有眼镜人听得懂，如果对方和你搭话就是老乡:如果对方毫无反应则表示听方听不懂，是外乡人，避免了说普通话时彼此不识的尴尬。

两个同乡，在同一条街上摆摊，彼此之间会相互照应，遇到问题时便会用缸口交流。那时候的市场有收税费的管理人员，这些人往往戴着大盖帽，于是他们一律管戴大盖帽的警察或税管人员叫顶笼子。挂眼镜的展示盘（垛箱）是用方木条加薄木板钉成的四折木匣子，匣于匣之间用交链相接，收拾起来非常方便。市管人员收税费往往是从街头挨摊收至街尾，每天收过一遍就不会再收。如果眼镜人发现集市上来了收费的税管人员，而自己的摊位上又没有顾客，不想交税，便会急速地将卖盘折合，找个隐秘地方藏匿。并在第一时间用缸囗向同行示警:“顶笼子来哩”，意思是说:“收费的来了”，同行得到示警便会做出相同反应。如果用明语说“收税的来了”，集市上人都听得懂，大家都收摊逃税，可能会引起市场骚乱。

那时候还没有银行卡，更没有手机支付，做买卖都是现金交易，集市上偶尔会有小偷作案。如果眼镜人发现有小偷出没，便会提示自己的同伴:“刀架窜包”，意思是注意小偷。而“窜包”就是小偷的代名词。小偷往往是团伙作案，眼镜人惹不起，只能自扫门前雪，提醒自己的同伴。

　　引领我涉入眼镜江湖的师傅是我的姐夫，姐夫的师傅是他的叔叔。他们是余江眼镜改革开放后最早的一批人，他们从走江湖的游商到抢滩坐店，披荆斩棘，是余江眼镜行业变革时期的开拓者。姐夫初入眼镜行业的时候，余江眼镜人已经从漫无目的的游商发展成一个师傅，领着一帮亲友或者徒弟，占领了一个县市的眼镜市场。这一帮人有的分布在县城的市场摆摊，大多数则以县城为据点，早出晚归，分散到各个乡镇去赶集，到了晚上，一帮人又集中到县城的旅店住宿，第二天再赶往另一个乡镇。

一帮人在一起，自然要讲帮规，讲缸口。早上没开市之前，避免给别人换零钱，因为换零钱有破财之嫌。我去过内蒙古中部的乌兰察布，那里的汉语方言就管换零钱叫着破钱。有时候，在没开市之前，不好意思拒绝给人换钱，则这一天的生意会非常不顺甚至惨淡，这是本人的切身体验。

不仅如此，没开市之前，还应当避免说一些不吉利的语言或者词汇。姐夫刚学徒的时候，大清早，跟着他的叔叔一行人从万载县城赶路到乡镇去赶集，路途上，远眺见一座宝塔。初入江湖，没见过世面的姐夫兴奋地朝着他的叔叔喊道:“叔叔，塔嘞！塔嘞！”意思是说:“叔叔，你看那里有一座宝塔。”叔叔赶忙纠正道:“低子嘛，二见。”宝塔的塔尖呈锥形，锥子在余江方言发音为“低子”。姐夫不明其意，仍然坚持说:“塔，塔……”。叔叔心生愤懑，又不好发作。到罢集的时候，姐夫问叔叔，“今到得几多土呀叔叔？”土，土头是行话钱的意思，“得几多土”就是卖多少钱的意思。”叔叔摇头丧气地说:“今到冇得几多土哟”！“还不是怨嗯个二见，大清早哇丧气事，哇哈里塔塔塔……个，阿纠正嗯哇是“低子”，嗯偏要哇塔，能不塌嘛？”

姐夫这时候才明白，“低子”是塔的缸口，他犯忌讳了！为了避免这种忌讳，眼镜缸囗中创造了许多代名词:比如，他们管铁丝叫实落丝，管贴对联，贴东西叫粘(zhan)对联，粘东西。管解小手叫摆丁，解大手叫摆片。

将看电影，看电视叫扳矮头子，大概是影视中的人物比常人矮小吧？ 管师傅叫赛练，赛练是纯正的余江方言，比方说，某个人做事很赛练，意思是说这个人干活很在行，很熟练。徒弟叫找向，徒弟初入江湖，眼前迷茫，正在努力寻找人生的方向。眼镜叫刀子，卖眼镜叫散刀子。烟叫分酪，酒叫干酪。男人叫热力，老男人叫苍热力。女人叫差事，老女人叫老差事或苍差事。姑娘叫朵花哩，妓女叫散花哩。朵花哩应该是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吧？散花哩则是残花败柳？

他们管和顾客谈生意叫捉口，(中童那边的师傅也有些人管谈生意叫捉头里)。眼镜有成品和半成品，成品的价格相对固定。半成品的价格则捉摸不定，半成品是不同品牌规格的镜框和没有切割的大圆镜片，可任意组合装配。一副镜框可以搭配不同的镜片；一副镜片可以搭配不同的镜框。做生意自然是追求利润最大化，但顾客有消费水平的差异。这就要销售人员懂得察言观色，用话术引导探底顾客的消费意愿，推荐适合顾客消费的产品。如果察色不清，往往会导致生意谈崩，或者没有达到最佳的销售利润。比如说你店里有极品眼镜，但你担心眼前的顾客不识货，或者消费不起，推荐了一般品牌的眼镜。等你装配快要完成后，顾客自己发现了这款极品，想要调换却为时已晚。虽然生意成功，却没有实现利润最大化，捉囗失败，追悔莫急。再比如眼前的顾客只想配副性价比实惠的眼镜，你没有探底，推荐了超出顾客心理价位的眼镜，顾客嫌贵，而被吓跑！

如今的余江眼镜人，己经从第一代，第二代的走江湖到抢滩坐店。经营方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这些缸口已经渐渐失去了它的实用性。即将被新生代的眼镜人抛弃甚至遗忘。

唯一仍在使用便是本文开篇的“饮奶糖喜丁，木踩哥兄田。”它是数字12345678910的代名词，眼镜人的缸口是囗囗相传的秘语，没有固定的文字。本篇中的文字只代表笔者个人，余江人可以根据它的发音写成不同的文字，当成密码铭记。

外甥女在上大学时，曾经去过一家余江人开的眼镜公司做暑期工，惊喜地发现，他们的眼镜包装盒上写着这样的秘语。因为眼镜公司的采购和销售不是同一人，就算是采购人也不可能记得每一副眼镜的进货价。很多眼镜公司的验光师配镜师，或者店长是老板的家人或同乡，大多数的营业员则是在当地招聘。写上这样的秘语便于验光师或店长掌握底价，避免低消费顾客的流失，却又不被当地的营业员掌握商业机密，很有现实意义。

我们看谍战片，常常有对暗号的桥段。甚至在战争时期为了不被敌方破译秘码，选择用方言传递情报。余江眼镜人的缸囗，不就是传递加密信息最好的载体？如今的网络，常常会有诈骗分子冒充亲友行骗，如果这时候用上一句缸囗，定会让诈骗分子无所遁行。余江眼镜人的缸口，是老一辈人走江湖时创造的语言，历尽了江湖险恶，见证了眼镜人荜路篮缕的艰辛创业历程。如今虽然已经不再常用，但做为眼镜文化的瑰宝，应当世世代代被余江眼镜人传承和铭记。

2024年5月29日写于云南西双版纳

行话/缸囗

一/饮，二/奶，三/唐，四/喜，五/丁，

六/木，七/彩，八/哥，九/兄，十/田。

钱/土头，元/吊，

一元/饮吊，九元/胸吊，十元/田乞

十一元/饮热十个饮吊，

二十一元/奶热十个饮吊，

百元/饮尺土，千元/饮火尺，万元/饮火丈，

一百一十一元/饮尺饮热十个饮吊，

一千一百一十一元:饮火尺饮尺饮热十个饮吊。

鞋(踢珑子)，帽子(顶珑子/有子)，

谈生意(捉口/捉头里)，

山（堆子），树（摇把），

猪（捆佬），鸭（划水子），

肉（留干），鱼（摆尾子），

船（漂子），河（带子），

狗（皮狗子），桥（搭子），

锁（卡子），床（吊账），

袜子（筒子），脚（落地子），

钞票（叶子/土头），筷子（竹头子），

下雨（摆丁），种田（造地）

哈里都晓得（全刚全斩），

当官个（晴头），读书人（笔头子）

丈夫（盖佬），老婆（底佬），

师傅（帅连），徒弟（走强），

傻子（弱佬），算命个（全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