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一<</b></p><p class="ql-block">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每当李叔同先生的《骊歌·送别》在耳边回旋,那舒缓委婉的曲调,哀怨凄迷的歌词,总令我伤感得不能自已。“天之涯,地之角”,是否人生飘泊的万水千山、生命承受的穷途末路、情感的无从归属?我想,那是心灵的天涯地角吧。</p><p class="ql-block"> 一千多年前,还真有个被喻为“天的边缘、海的角落”的地方。“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崖州知何处,生度鬼门关。”——唐朝宰相李德裕,曾因它心惊肉跳;“崎岖万里天涯路?野草荒烟正断魂。”——宋代名臣胡铨,曾对它哀叹;宋太宗贬逐官宦的诏书:"特宽尽室之诛,止用投荒之典。"把放逐此处,视为仅比“满门抄斩”罪减一等……</p><p class="ql-block"> 是的,它是皇帝心目中的"险恶军州",是朝廷流放“罪臣”、犯人的天然牢狱;是自唐宋开始,包括重臣李德裕、李纲、赵鼎、李光、胡铨等众多犯人眼中的不归之地;“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君看道旁石,尽是补天遗!”——苏东坡写下这首诗时,恐怕也想不到,有多少人会步他后尘贬谪于此,当作“补天遗”的“道旁石”啊。 </p><p class="ql-block"> 然而,天无穷海无尽,琼岛——这个所谓的天涯海角,也只是官宦文人心中的境象。但他们在此演绎的凄惨故事和文化旅痕,被岁月的皱折遮掩,益发显得扑朔迷离,诱发人们的追古情思。</p><p class="ql-block"> 如今,昔日“飞鸟尚需半年程”的琼岛,早变荒芜冷僻为旅游胜地。当“天涯海角”不再遥不可及时,人们开始涌向那里,去寻找理想中的天涯海角。</p><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2px;">>二<</b></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跋涉天之涯、海之角,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一个深秋。其时,我最大的心愿是看海。</p><p class="ql-block"> 我们选择了紧靠海湾的宾馆入住。宾馆后面就是海滩,我早已按捺不住想亲近大海的心,放下碗筷,即刻拉着同伴往海边疾走。</p><p class="ql-block"> 眼前一片茫茫黑色,只有航标灯在远处如星星般闪烁,以及宾馆后花园的几盏乳色灯,弥散着若有若无的柔光。大海,厚厚地覆盖着夜的被裘,睡得深沉而安详。阵阵涛声,仿佛从地心传出,由远而近,始轻渐重。这极富韵律的轰呜声,有如天雷滚过我的心海,令我既敬畏又充满奇妙的遐想。</p><p class="ql-block"> 是大海的心跳,还是大海的呼吸,抑或大地母亲的催眠曲?我静心屏气地倾听着,扑鼻的咸腥味随风渗入心底。足下不远处,潮汐时退时涌、轻涨轻落。“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睡梦中也难抑内心的躁动?凭海听涛,然后枕着涛声,沉醉于一夜的蓝色美梦。次日,我又与大海同时苏醒,然后驱车20多公里,直达天涯海角。</p><p class="ql-block"> 阳光把大海打扮得娇艳无比,海浪快乐地奔腾着,喧闹着。雪白的浪花亲昵地扑向礁石,玩着“粉身碎骨”的爱情游戏。蓝天明净如镜,白云悠悠似帛,无数“自由的元素”,在我眼前“滚动着蔚蓝色的波涛,闪耀着骄傲的美色”。此时此刻,我对普希金《致大海》的澎湃激情,才有了感性的体悟。</p><p class="ql-block"> 这里的11月也是夏季。但是,清晨的海滩却远离炎热,显得凉爽而静谧,高大挺拔的椰树和棕榈树,沐着湿润的海风,那样新鲜而精神。几幢渔家棚屋坐落海边,靠滩停泊着两条木船。我们信步走去,棚屋里出来三四个头扎印花布帕、身穿印花布衫,挎着竹篮的渔家女。她们朝我们招招手,笑开着脸走到我们面前,然后叽哩呱啦地说着什么。</p><p class="ql-block"> 我笑了,摇摇头表示不懂。那个年纪最小的渔姑也羞涩地笑起来,赶紧掀开竹篮盖帘,递给我看。</p><p class="ql-block"> 啊呀,篮子里色彩缤纷,让人眼花缭乱:绣花荷包、鞋垫、太阳帽,花布包……土布上绣的是五彩线,图案有的热烈奔放,有的俏丽秀雅,有的简朴清新;还有手工打制的银首饰,式样奇巧也不失精致;比较丰足的是珍珠饰品,嫩红、粉白、黑色的都有,粒粒圆润晶莹;还有五光十色的海贝壳、海珊瑚。再看看另外几个渔姑的篮子,竟然有烤得酥黄的小鱼虾!它们被篾片连缀成串,好像刚出炉灶,香气熏人,早餐还没下肚的我,顿觉饥肠咕噜。</p><p class="ql-block"> 渔姑们没有对我们一再游说、兜售,甚至显得有点拘谨。我可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大肆采购起来。买得最多的当然是珍珠和珊瑚。因为准备去海滩拾贝,所以对那些精巧的贝壳动心未动手。</p><p class="ql-block"> 嘴巴里嚼着香鱼,手里拎着一大袋价廉物美的渔家特产,眼饱肚饱的我们,心满意足地正欲转身离开,忽见椰林深处走来几个渔樵打扮的男人。领头走的戴顶椰皮笠帽,手背上竟然蹲着一只棕色小猴。小猴不足尺高,毛色光亮,精灵可爱极了。我满心惊喜上前去问:“小猴卖吗?”渔民点点头,开价200元。同伴有人还价120元。讨价还价中,我忽然想到,还有近十天东奔西走的旅程,带着小猴怎样喂养啊?只有忍痛割爱了。不过至今回想起来,还不胜惋惜。</p><p class="ql-block"> 我提着鞋子光脚丫走在沙滩,微带湿润的细沙,先是软软地紧裹着脚,我一迈步便马上从趾间滑落,只留下痒酥酥的惬意感。碧海蓝天,阳光沙滩,空气清纯得闻不出一丝杂味,舒畅的心情,似乎融化在海天一色中。</p><p class="ql-block"> 沿着海边继续前行,不到30分钟,一块七八米高的石柱耸立眼前,旁边卧着另一块巨石。石上都镌刻有几个遒劲的朱红色大字:立石为“南天一柱”,它的形象,印在了1980年版的贰元人民币背面,据说题字是清宣统年间崖州知州范去梯的笔墨,卧石上的“海判南天”,则是清康熙钦差大臣苗曹汤留下的真迹。</p><p class="ql-block"> 没想到,天下人朝思暮想的“天涯海角”,离它们不过四五百米。远看是两座高不过十几米、却显奇拔的岩石,恍若成双配对依偎在一起的情侣。近观石面光洁如洗,不知该归功于游人的爱抚,还是风浪的勤勉,竟然连孔隙内都未留存多少杂质。“天涯”与“海角”的间隙,仅有数尺绵绵沙地,倘若躲在此处谈情说爱,听碧浪轻拍岩脚声声伴奏,立下“天涯海角情相伴”、“海枯石烂不变心”的盟誓,何其情景交融!</p><p class="ql-block"> “天涯”与“海角”四字,同样是漆成朱色的大手笔。时任清朝崖州知州的程哲,镌刻“天涯”的心情不知有几许悲愤与无奈?他若地下有知,面对具备“海陆空”立体交通网,美丽繁荣的今日“崖州”,还会愤笔写“天涯”吗?那位嫌用“天涯”形容仍难尽其意的文人,还会再刻“海角”以补吗?故人已随清风流水逝,此地空余“天涯海角”石。两块巨石默默而虔诚地守望着大海,仿佛遵守着地老天荒的契约,见证着人世的荣辱兴衰。</p><p class="ql-block"> 暖风拂面,天气热得只能穿件短袖,游人也多了起来。我们纷纷卷起裤管奔进大海。我用手捧起一掬洁白的海水,伸出舌头舔了舔,还真是咸的哟!大家如孩子般打起了水仗,又互相帮衬着,攀上长满青苔、滑腻腻的礁石去拍照。平生首次和大海如此亲近,我的心情,也和碧海蓝天沙滩一样洁净澄明,毫无杂念。心中的喜悦,与浪花齐飞。</p><p class="ql-block"> 天涯海角的椰风、海韵、石意,让人目眩神迷,天涯海角的神奇传说也令人感怀动容。三亚市环山公路边,那尊高耸于的山顶“鹿回头”塑像,讲述了一个故事:五指山区一个黎族青年猎手追猎一只鹿,追到了海边山崖。那只鹿因为贪恋绝妙的海滨景色,回头变成美丽少女,与猎手结成美满姻缘,从此繁衍生息,三亚就有了“鹿回头岭”和“鹿回头半岛”。这个故事与“天涯海角”“南天一柱”的传说同样动人心魄。</p><p class="ql-block"> 在天涯海角游玩,不管走多远、玩得多累,你不用担心炎热与干渴,随处可见的新鲜椰子,花一两元钱买上一个,清凉消火,还有淡淡的椰香沁入心底。</p><p class="ql-block"> 告别天涯海角,我发觉自己变成了“人回头”。</p><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2px;">>三<</b></p><p class="ql-block"> 我的第一次回头,是在5年以后。</p><p class="ql-block"> 为了重温天涯海角那天然神奇之趣,我们举家出游,决定在那儿过春节。</p><p class="ql-block"> 到了三亚才知道,与我们“英雄所见略同”的大有人在,所以我们没能入住靠海的宾馆(不过,靠海的宾馆也不是全无床位,只是房价贵得令人乍舌)。一住下,我便性急地拉起家人,想去寻找记忆的痕迹。</p><p class="ql-block"> 出去就傻了眼,眼前的一切怎么如此陌生?街道宽敞了,大宾馆小酒店你挨我挤的,少了往日的那种纯朴从容;汽车叫,人声闹,地面垃圾污渍也随处伸头探脑,昔日令我痴迷的那份宁静素净,似乎已在岁月的流逝中灰飞烟灭。一问我最爱吃的椰子售价,一个四元,还不是刚摘下树的新鲜果……</p><p class="ql-block"> 惊诧,疑惑,失望,烦躁,伤感,充塞我原来满怀希冀的心头。</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去海滩一看:小棚屋不见了,木船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几幢冰冷的水泥建筑,还有紧靠海滩的一排排餐馆小店,集市般喧嚷;渔姑自然是杳如黄鹤,只见如织游客,人头攒动,喊叫声、笑闹声充斥于耳,易拉罐、塑料袋、废纸片,海滩上一地狼藉,有些甚至浮在了海面……</p><p class="ql-block"> 一幅曾经那么美好的图画,就这样失却了平衡与和谐,我仿佛听见它在痛苦地呻吟,再也没了游兴。</p><p class="ql-block"> 游罢,就近在海滩边的小餐馆用餐。一算账,我们四人竟然消费了近千元餐费!回想5年前,我们浩浩荡荡两部车、近十个人山吃海喝一餐,也不过几张“老人头”啊……</p><p class="ql-block"> 应该说,那年的春节过得也算别有情趣,情钟南国风光、舍近求远到此享受团圆宴的游客,个个喜气洋洋。可我心里,总有几许挥之不去的遗憾:我心仪的天涯海角,它的魅力,难道是观高楼、逛市场、看人流?</p><p class="ql-block"> 数百年前,苏东坡贬官海南岛,居住3年后遇赦北归,归途中吟出两句诗:“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大文豪如此赞叹琼岛的“奇绝”,“九死”而“不恨”,说明贫穷与落后也未能掩盖它的国色天姿。为何现代化的、富裕的今天,我们咋就不能更好地守护它的娇容呢?</p><p class="ql-block"> 托尔斯泰在他的作品《琉森》中,毫不客气地批评人为装饰是娇柔做作,只会破坏自然景致的整体和谐之美,他于是叹息瑞士的名城琉森,正被城市的不当规划剥蚀着“天然去雕饰”的纯真美丽。</p><p class="ql-block"> 而我们,何止是人为装饰的破坏啊!在琼岛列为国际旅游岛之后,小岛的确发生巨变,环岛动车修建了,岛上高楼林立,一个个楼盘鳞次栉比(尽管直至今天,也是晚上不亮灯的"鬼城"),养老候鸟们南来北往,似乎有表面上的不少繁荣景象。然而,然而,如梦似幻的美景、比如天涯海角却难以寻找了。除了那座108米全世界最高的观世音座像伫立海中,慈祥和霭地普渡苍生,令人心胸清澈,很多念想中的美景或是不复再见,或是不堪忍睹,那两块写有"天涯"、"海角"的曾经"巨石",不是细找,都快不见踪影了。游览天涯海角,有人调侃地说起那里的境况:旅游团队大会师,只见人头不见景;坑蒙拐骗脏乱差,提心吊胆保安全……四个字——玩得没劲!</p><p class="ql-block"> 我无语了。如今叫人玩得没劲的旅游,当然并非天涯海角一处。大自然赋予了我们多少神工鬼釜般的美景享受,旅游是返璞归真放飞心境,倘若让太多人造景观反客为主,有的甚至粗制滥造,大刹风景。谁还会远足千万里去寻寻觅觅呢?</p><p class="ql-block"> 从此,那年,天涯海角"天然去雕饰"的自然之美,成了我心中的绝唱。</p><p class="ql-block"><b>注:</b><b style="font-size:15px;">图片取自网络,致谢作者!</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