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style="font-size:20px;"> “爸、妈,我回来了。”八年前,每当我走进家门,总会这样对父母说;八年后,每到清明节,面对父母的遗像,我只能在心里这样说。</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style="font-size:20px;"> 父母去世后,房子就空下了。空荡荡的心,到了夜晚,更有种难以言喻的寂静,这寂静又常因我的思念而被撕裂。</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style="font-size:20px;"> 踱步阳台,打开窗子,硕大的法桐叶便挤了进来,八年前,父亲也是这样放它们进来的,恍惚中,我便觉得父亲就站在我身边。</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style="font-size:20px;"> 深夜无眠,我踅脚走到父亲的床头柜前,打开抽屉里一个蓝色铁盒,里面装着款式各样的警徽、肩章、领章及胸章。我努力打开记忆的阀门,但无法逐一甄别它们所属的年代。当我目光停留在一对红色领章及那个带国徽的警徽上,瞬间,七十年代,父亲身穿警服的形象在我眼前闪现;随后,我拿起一枚橄榄色肩章仔细端详。这枚肩章由三条横杠和三颗金色的星花组成,我断定,它就是九十年代末,父亲退休前那款警服上的肩章。</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style="font-size:20px;"> 铁盒下压着一个黑色公文包,打开,里面装着父亲的各种证件和荣誉证书。其中,一张红色证书上醒目地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授予警衔命令。</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style="font-size:20px;"> 我的目光定格在“授予李超棣一级警督警衔”这行字上,愧意顿生。哎,作为长子,我到现在才知道父亲的警衔。</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父亲的警衔)</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六十年代初,父母喜结良缘,随后我们兄妹三人相继来到这个世界。母亲在纺织厂上班,实行三班倒工作制度,而父亲因职责特殊,常年在外奔波。我和妹妹都是出生后不到一岁,就被奶奶带回老家抚养,唯有弟弟陪伴在父母身边。因此,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父亲的形象总是略显模糊而遥远。</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style="font-size:20px;"> 农村的生活条件差,物质匮乏,文化娱乐活动也相对少。每当乡里放映电影,都会成为十里八乡乡亲们难得的盛会。他们闻讯而来,聚集在露天的广场,热闹非凡,如同过节一般。</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style="font-size:20px;"> 有一次,我和几个小伙伴看完电影,返回途中,纷纷模仿影片中警察的角色。一个胖墩伙伴还豪言壮志地说:“我长大后,也要当警察抓特务。”话音刚落,一个瘦高的伙伴就怼道:“就你,和你爸一样,都是撅尻子种田的命。”我听后,得意地说了句:“我爸就是一名警察。”瞬间,几束羡慕的目光便向我射来,仿佛我身上也笼罩着警察的光环一般。</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style="font-size:20px;"> 五年级时,我从老家转学至西安,进入母亲所在工厂的子弟学校。虽然常见父亲,但第一次目睹他全副武装的模样,却是在学校里。我们学校正好位于父亲派出所的管辖范围内。</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style="font-size:20px;"> 那天,全校师生齐聚操场,参加公判大会。校长讲话后,父亲威严地站起身,警服笔挺,警徽在阳光下闪烁,发出耀眼的光芒。随着他洪亮的宣判声,几名少年犯被押上了台,他们都是学校高年级的学生。</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style="font-size:20px;">“哇,快看,台上讲话的警察是咱班李健他爸。”</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style="font-size:20px;"> 台下一阵喧哗,同学们的头纷纷转向了我,那一刻,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骄傲和自豪。</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style="font-size:20px;"> 而我真正对警察工作的认知,源于唐山大地震那年。地震后人心惶惶,家属区防震棚星罗棋布。父亲顾不上回家,母亲又不会搭棚。父亲只好让我们兄妹仨临时搬到派出所的防震棚避难。晚上,派出所外出巡逻时,我总缠着那些警察叔叔带上我,那段时间,我跟着他们也走遍了等驾坡地区的各个村庄,检查防震棚的防火及其他安全隐患。不久后,带我去巡逻过的苏警官,在一次抓捕行动时被歹徒拿刀捅伤了。从那时起,我才认识了警察工作的艰辛与未知。</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style="font-size:20px;"> 父亲再次身着制服出现在我们面前,是1976年9月18日。学校组织我们集体到西安新城广场,收听北京毛主席追悼会现场实况广播。我们徒步前行,到达现场后,已是万人齐聚,公安干警在努力维持着秩序。追悼会开始,哀恸声此起彼伏,也有悲伤过度晕倒的。突然,电闪雷鸣,天空下起了大雨,我的衣服淋透了,泪水和雨水在我脸颊上流淌。父亲不知何时却出现在我面前,他身穿藏蓝色的警服,大盖帽周围不停地往下滴水,但头上的那枚警徽似乎比往日更加鲜艳,他关切地问:“冷不冷?”我摇头作答后,他转身,步伐匆匆而坚定,背影消失在雨幕的人海中。</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style="font-size:20px;"> 至今,每当我想起那天的场景,父亲的背景便会浮现在眼前,只不过区别于朱自清《背影》中的父亲,我记忆中父亲的背景,是挺拔的、伟岸的。</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style="font-size:20px;"> 人常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心有所念必有所动。那年高中毕业,我们几个同学相约去兴庆公园游玩。恰好那天父亲的警服挂在家里,我便偷偷拿了出去。当我穿上白色的警服,头戴大盖帽,腰系警用皮带,还特意戴上墨镜时,同学们都围了上来,“哇,真像,不愧是警察的儿子。”我得意地举起右手,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这姿势如何?快点照。”那一刻,我仿佛真的成为一名警察,心中无比的自豪。随后同学们也模仿我的动作抢着拍照。</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style="font-size:20px;"> 正当我们玩得开心时,一个身材魁梧,面容严肃的警察走了过来,“你们干吗呢?哪来的警服?”我们顿时被吓得面面相觑,我忙解释道:叔叔,我们不是坏人,这警服是我爸的。警察听后,稍微缓和了语气,问:“你爸是哪个单位的?”“我爸是等驾坡派出所的。”警察皱了皱眉说:“警服不能随便穿,你知道不?”我忙摇头,“我真不知道,我偷偷拿出来的。我以后不敢了。”警察看了我一眼,拿起警服,转身说道:“让你爸到公园派出所来一趟。”我瞬间心跳加速,脸涨得通红,心想:这下完了,闯大祸了,眼眶里不自觉地泛起了泪花。后来,恰好有个同学的亲戚在公园工作,他领我到派出所说明了情况,警服才退还给我。</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style="font-size:20px;"> 自那以后,我明白了警服和警徽所代表的特殊意义,父亲头上的那枚警徽在我心中更加神圣了。</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父亲的工作照)</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8px;">二</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span><b style="font-size:20px;">父亲兄妹仨,他是老大,出生在渭南市临渭区紫兰村。他性格内敛而严谨,自小就勤奋好学,是奶奶的三个子女中学习最好的一个。1953年,他从渭南师范学院毕业后,在邻居李学文大爷推荐下进入了西安市公安局,随后分配到灞桥分局郭家滩派出所,开始了他的警察生涯。</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style="font-size:20px;"> “一五”计划时期,国家计划在郭家滩方圆几公里,建设成中国最大且集中的纺织基地,号称“纺织城”。全国各地的纺织人陆续迁徙而来,加上本地的大量年轻女工,这里的常住人口迅速增长到了十万多。而解放初,公安工作条件艰苦,派出所警力有限,面对户籍管理、治安管理,国家重点项目的保驾护航等任务,所里压力很大。</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style="font-size:20px;"> 父亲正值盛年,刚参加工作不久,便以所为家,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虽然那时我还没有出生,但每当父亲回忆起那段岁月,我都能感受到他内心的自豪和满足。我曾看过一张父亲当年的照片:高大笔直的身板,雪白的上衣,鲜红的领章,闪烁的警徽,英俊潇洒。</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style="font-size:20px;">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父亲调至雁塔分局等驾坡派出所,并担任所领导职务。到了七十年代中期,我和妹妹相继回到父母身边,家中住房紧张情况愈发凸显。当时,父亲管区内的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出于好意,多次主动提出为父亲安排一间住房,以缓解家中的困境。然而,被父亲婉言谢绝了。</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style="font-size:20px;"> 母亲对此深感不满,甚至多有怨恨。但父亲坚决地说:“不行就是不行。自己身不正,还怎么领导别人?”在公与私的天平上,父亲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一个警官的职业精神和工作原则。他的言谈举止,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style="font-size:20px;"> 1991年,亚洲多项运动会在西安召开前夕,父亲与其他干警紧密合作,成功侦破了“9.16”预谋爆炸案,为亚运会的安保工作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他在公安战线的44个春秋,曾先后8次立功受奖,这是党对他辛勤付出的最好肯定,也是他职业生涯中最宝贵的荣誉。 </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0, 0, 0);"> (父亲的功勋章)</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0, 0, 0); font-size:20px;">三</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style="font-size:20px;"> 1997年,父亲脱下了他心爱的警服。</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style="font-size:20px;">父亲退休后,生活节奏慢了下来。他成为儿女眼中的慈父,孙子、孙女眼中的可爱爷爷。每当我们三个兄妹相约回家,他都忙前忙后,招呼这个、招呼那个,脸上总是堆满了慈祥的笑容。</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style="font-size:20px;"> 记得父亲75岁寿辰的那天,他曾跟大家自豪地说:“我身体好着呢,一年到头都不进医院的门,连感冒都少有。” 我们听后,都为他感到高兴并给他送上了美好的祝福。</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岁月不饶人,父亲的身体不再像以前那样健壮了,自2014年起,父亲因肺病开始和医院结缘了。特别是2015年母亲去世后,疾病如同黑暗中的风暴一样,席卷了他的全身,他那高大的身躯突然间就倒塌了。</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style="font-size:20px;"> 父母家住在五楼,且没有电梯,腿脚不便加上疾病,每天上下楼成了他的一大难题。为了让父亲生活得更舒适,我们三个兄妹商量后,在同一个小区一楼租了一套带小花园的宽敞房子。</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style="font-size:20px;"> 弟弟还为父亲添置了一套高档沙发,买了鱼缸,只为让他老人家开心。我也把花园翻修一新,种了蔬菜、养了几盆鲜花。太阳好的时候,常陪父亲在花园下棋,虽然我总是输,但父亲脸上的笑容更让我开心。</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最后的陪伴)</p> <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有一次,我出差了几天。刚进家门,保姆就把我叫到一边,紧张地告诉我,老爷子在我出差时嘱咐她,他大限已到,让我去雁塔分局一趟,取回公安局统一的服装作为他离世后的着装,他坚持不穿别的衣服,并嘱托我要照顾好弟弟。听完这番话,我含泪冲进父亲的房间,急忙安排他住院。那一刻,我下定决心,无论花费多少,都要尽我所能留住父亲即将离去的脚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2016年那个寒冷的冬日,父亲还是永远地离开了我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父亲离世后,我们轻轻地为他擦洗完身体,给他穿上从公安局领回的那套警服,尽管没有佩戴警徽,但那身警服依然显得庄重而威严,一如他生前所穿,整洁有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追悼会上,水晶棺里的父亲安详地躺着,仿佛只是刚刚完成了一场战斗,正在静静地休息。悼念厅的屏幕上,循环播放着父亲不同时期身穿警服的照片,它们是父亲44年公安工作的真实写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画面上父亲的警服在变化着,而他坚定而有力的神态,灿烂的笑容却始终未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痛,跪在父亲的面前,放声大哭。我感受到了,我心中那盏灯不停地闪动着,他代表了我对父亲所有的一切,他将永远是我心中的长明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父亲的一生是在公安战线奋斗的一生。他是一名优秀而又普通的警察,始终坚守在基层岗位。无论是普通警员,还是担任所领导期间,他都把人民的安全和利益放在首位。也无论面对多么艰苦的工作条件,或是个人和家庭遇到多大的困难,他从未抱怨过一句,也从未向家人提起过自己的辛苦。他总是默默地承受着一切,用自己的行动履行着一个警察的职责和使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如今,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快八年了,幸运的是,他曾经佩戴过的领章和警徽仍在家里熠熠生辉。那警徽,如同一座巍峨的山峰,永远屹立在我心田,更是我生命里最耀眼的星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写于 2024年5月18日</b></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18px;">2024年6月3日</span>《西安日报》刊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