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眼瞅着哥哥和姐姐,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村庄,走出了家门,参加了工作。没过多久,他们回来了。进门,看到红着眼圈的母亲:一声“妈!”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母亲“哎”了一声也没了下文。他(她)先把背包放到床上,接着从里面掏出一个崭新的牛皮纸信封,直着身子站向母亲。母亲胖胖的脸上堆满了笑,先瞅了瞅他(她)一会,又一边扒拉着信封口,一边问道:“多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买了点菜票和饭票,还剩下十一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母亲“嗯”了一声,从信封里抽出五元钱郑重地递给了他(她)。这个镜头在哥哥和姐姐身上一个接一个地发生,在我眼前一次次出现,情节几乎是一模一样。他们回答母亲的问话也是一模一样,但是做得和说得有点不一致:“不用!,啊,不……”第二个“用”没有说出声,手却麻利地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钱,装到自己的裤兜里,眼里立马闪出开心的笑意。于是,他们兜里便象父亲一样,有了自由可以支配的零花钱了,我看在眼里,羡慕,眼红,嫉妒到了极点。</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有点心急火燎,盼望着自己快一点长大,常常想象着有一天,自己也象哥哥姐姐那样,背起母亲给我准备的行装,离开村庄,走出家门,过几天,再回到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想了一年又一年,盼了一天又一天。终于,我考上了在外地的半工半读技工学校,用母亲的话说,算是一只脚踏进了工厂大门。当时,邻居家的孩子很多在待业,我因为下了学接着就有了去处,母亲觉得很光彩,在路上逢着熟人就笑着对人家说:”哈哈,俺家老二考上技校了。”开始,母亲象哥哥姐姐参加工作前一样,到街上买了新棉花,给我做了一床厚厚的被褥,然后就张罗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可不久,我发现母亲高兴的心情渐渐不是那么高了,脸色黑沉沉地挂着犹豫和担心,与我终于要走出家门的心情,形成了鲜明对比。母亲平时好说笑,忽而变得少言少语,脸上平添了一些烦躁不安。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这样,就是对她一向疼爱的老兄弟,也会朝他发一些无名之火。老兄弟依仗着在家里的特殊地位,刚开始撩蹄子,以后又小声咕囔表示不满和抗议,可是都在母亲怒目忒对下,也不得不屈服和接受。</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搭火”是用细煤末和黄黏土按一定比例搋制而成,家里用来封炉火。自从哥哥参加了工作,这个活儿便落在了我的身上,一般情况一个礼拜要搋一次。早晨,我用细煤把黄黏土围起来,用水泡好,准备吃完饭再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兄弟刚刚起床,母亲让他去搋。“我还没有吃饭呢!”老兄弟半眯着眼,睡意未消,看了一眼正在吃面条的我,满脸不情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搋完了,再吃!”母亲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语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谁的活谁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什么?”母亲左手一把抓过老兄弟摁在床上,右手一把拧在他的大腿上。老兄弟“啊”了一声,连忙说道:“我去,我这就去!”母亲的“大腿拧”在我记忆中,是她对孩子们最高级别地惩罚,如果不是我们惹得她非常生气,是绝对不会用在我们身上的。现在我想起来,头上还会冒冷汗,对母亲的一些惧怕,可能大都出于此吧。</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吃完饭,慢吞吞地走出门,看到老兄弟一边胡乱翻着铁锨,一边小声咕囔着什么。我走到他跟前笑着说:“你去吃饭吧,我来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不就上个烂学吗?!”老兄弟没好气地把锨柄朝我一摔,翻了一个白眼:“哼,谁的活谁干!”平时,背对父母,老兄弟是很少敢招惹我的。今天有点反常,看来他真地生气了。我看着撅着嘴,走进屋里的老兄弟,“嘿嘿”地笑了笑,拾起锨。没等搋几下,我听到老兄弟“啊!”了一声,捂着大腿从屋里蹦了出来,跑到我跟前,从我手里夺过锨,带着哭腔道:“我搋,我搋还不行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母亲站在门口,一脸怒容:“光知道吃,有本事你也给我考一个技校看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开学前的几天,老兄弟基本上不理我,似乎也不象以前惧怕我了。母亲上班不在家,他常常夸张地瘸着腿,装出痛苦状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看到他屁股下面的一片淤青,想笑却笑不出来,一种无法言表地感受,涌到心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临近开学,母亲的脸黑得吓人,父亲和老兄弟害怕招来无名地训骂,都故意躲着她,可是她却对我出奇地好,让我受宠若惊,有点不太适应。母亲掌握家里的财政大权,她对我的好,直接在家人的饭桌上表现出来,节假日才能见到的鱼肉,这几天却常常吃到。我不吃肥肉,母亲就劲量割瘦肉做菜;我喜欢吃鱼,她就买鱼做鱼;我吃饭慢,她就攲菜夹肉放到饭碗里:“在外面这样可不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吃饭不能挑挑拣拣”……她声音难得地温柔和耐心,可是,我并没有觉出来什么,因为我觉得我就要出家门,我就要长大,我一切都能做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有一次,在吃饭时邻居家里有急事,母亲匆匆扒了几口饭,就起身走了。我看着她临走之前给我夹得几块五花肉,心里犯了难。我斜眼撇了老兄弟一眼,他正气呼呼地看着我呢。我端起碗,把肉拨到老兄弟碗里:“你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才不吃狗剩的呢!”老兄弟言行不一,低头就往嘴里扒拉。吃了一口,他突然停下了,仰头对我说:“哥,肥肉才香呢,”他“呱哒”着嚼着五花肉,样子真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吃你的吧!”我不耐烦地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真的!“老兄弟一副认真相,撸起袖子,展示着他的二头肌,“这就是吃肥肉吃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很多事情的进展无法预料,当时我不懂,老兄弟也懂,就连父母也是不懂。母亲一直认为孩子参加了工作,能够挣钱了,家的好日子就来了。可是,得到的结果却不是她想的那样。生活象是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我们长大了,父母却老了。在老兄弟就业不久,父亲因病去世,我们姐弟四人又接连下岗,母亲看到我和老兄弟还没有成家,她慌了,慌得不知所措(母亲以前干的是家属工,没有退休金)。我们的家境又回到了从前,确切地说不如从前。母亲的头发白了,刹那苍老了许多,在深夜里愁得睡不着,偷偷地小声地哭泣着,她病倒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母亲并不认输,在她努力操持下,我和老兄弟先后成了家,有了孩子,我们家又过度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在两个小孙女上了大学,由于长期病魔缠身,母亲终于抵不住疾病地侵蚀,离开我们,走了。老兄弟现在工作的地方离家最远,可每每到了父母忌日的前一个礼拜,他就会给我打来电话:“哥,我回家。”</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今年,老兄弟还有一个月就要退休,恰逢又到了我们兄弟相会相聚的日子,在一次次属于我们特殊的日子里,我们一起怀念父母,怀念从前家里发生的一些事情,它们零星而且破碎,温馨而又美好。一天被母亲两次实施“大腿拧”大法,就是老兄弟想起来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眼里流着泪,摸着大退,先控诉了我一阵子,又端起酒杯和我碰了碰,哽咽道:“我是被咱妈拧得最少的孩子,也是唯一一天被拧两次的孩子!”</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