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的儿子李成功

剑刊

剑刊/文 遇见李成功 李成功，我小时候的小伙伴，我们叫他老功。多年未见，去年春节回普洱，在红旗广场旁的绿岛公园遇见他。 大青树下，有一半闭着眼的老头，双手扶着拐杖坐在石凳上，旁边的树上挂着一串用蓝布包裹的鸟笼。 　　我路过他身边时，突然听见有人喊他：老李，还不走嘎？干饭克（去）了！ 老头说：你先走，还有一哈！ 我仔细一看，是李成功，从小他左额上就有一道疤，现在还看得出来。我走到旁边，喊他：老功！ 他用疑惑的眼神上下打量我，问我：你是哪个？ 说话还是慢吞吞的。 我说：装！装！再装！ 他哦了一声，一下子激动了。 阿莫莫！是你嘎？迈哟！好几十年不见了，来来来，坐下来我们好好款款（说说）。 于是，我在他身旁坐下，他问我的情况。我简单跟他讲了。 我说，知道你去当兵，复员回来，知道你在电厂，混得不错吧？ 他说，我这个名字取得有点拐！叫什不好，叫“成功”！你知道，成功的母亲是“失败”。这一生人，失败比成功多！ 养猪兵李成功 李成功母亲早早地丢下他兄妹俩走了。他爹是盐矿井下工人，没工夫管他兄妹俩。因为没有妈，平时穿着，一是不合体，二是脏兮兮的。再加上他说话慢吞吞，肢体不太灵活。所以给人感觉李成功有点憨。其实是不了解他。 李成功并不憨，有时还有点小幽默。 小时侯我们经常在一起玩，常常被他慢吞吞的幽默语言，逗得小伙伴们笑声不断。 　　1968年冬季征兵，因李成功看上去憨厚老实，出身又好，招兵的看中了他。 通过一系列医学检查，没什么毛病，身体合格，招兵的就把他带走了。 到了新兵连才发现，点名时，班长喊：李成功！ 没人回答。又喊一遍：李成功！ 延时两秒左右，才听见他回答：到！ 报数时，如果他站中间，报到他，也要延时两秒左右。每次排队只好把他排在最后。 稍息立正也要慢半拍。 齐步走，正步走，他总是左手左脚，从来没走顺当过。 只好派教官单独训练他。教官刚纠正不到三分钟，老功又还原左手左脚。教官喊了一早上，一点成效没有，把教官气得直接倒在操场上喘粗气。 打靶，他闭不上左眼瞄准。子弹从来没上过靶。被骂得灰头土脸。 讲到这一段时，他说：我也想做好，我也努力了，但就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我不好直说，这是基因问题，不是努力能解决的。） 他说：有战友同情我，鼓励我说：别灰心，失败是成功之母！这时，我才知道，我还有个“母亲”叫失败。 　　新兵集训结束，分配到了连队。早上出操，气得连长骂娘：妈的！这是谁招的兵！ 只好把他分到炊事班。 没几天班长找连长汇报，要求把李成功调走。说他笨得屙牛屎，什么都搞球不成！ 这样的兵，让连长很头疼。还好，离连队四五公里的山沟沟里，连队有一个养猪场，有一个和他一样左手左脚的四川兵和一个老兵在那里养猪。连长把他分配到养猪场，把那个老兵换回来。留下他和那个四川兵做搭档。编制还属炊事班。 从此，他和小四川每个星期轮换着到城里挑回两袋猪饲料。 逢年过节，接到命令，他俩把猪杀好，连队里派人来挑回去。过了一年，小四川走了，来了一胖乎乎的河南兵和他一起养猪。 他说，当了一场兵，除了在新兵连摸过一哈枪，就是一把铲猪食的大铁铲陪他度过了当兵的时光。整个当兵期间，就见过两次连长（他原话。我想，有点不太可能）。 他说，直到离开部队，真正的战友只有两个，小四川和河南小胖子。其他只是在新兵连时见过，连队的战友几乎不认识。 　　他说：我爹也是，起什么名不好，偏要给我取“成功”！你说，这兵当的给窝囊？我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讲。你说，给是遇见那个叫失败的“母亲”了！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长叹一声说：这名字太拐了！太失败了！ 复员回来，分配到离县城不远的一个电厂工作。 要说爱你不容易 电厂的机房后边有一棵高大的“小雀梨”树，这种梨小，酸涩，不好吃，要用盐巴和甘草水泡过才吃得成。 工友田芬不想去有一段距离的厕所，直接到厂房后边的这棵“小雀梨”树下解决。 这时李成功背着挎包正在树上摘梨，他不吭声。等田芬解决完毕。 他在树上大声喊：大田芬，你声音整小点嘛！比七十五匹马力发电机还响！差点把子公（我）震下来了！ 李成功说完在树上嘿嘿地笑。 田芬又羞又气，朝树上的李成功骂道：李成功，你这个狗日的！不要脸！ 李成功继续笑，羞得田芬边骂边跑开了。 田芬胖胖的，性格开朗，很讨人喜欢。 就在田芬跑开的一瞬间，田芬胖嘟嘟的身影不知触碰到李成功哪根筋，一秒钟爱上了田芬。他说，开水要烫，婆娘要胖！真是有眼不识西门山啊！真爱就在眼前，得发起冲锋！ 从此，李成功开始了一厢情愿的追求，一有空他就嬉皮笑脸去粘着田芬。他对别人说，正在和田芬热恋——肯定成功！ 他到处这样讲，巴不得在广播上向所有人宣布，田芬就是他的女朋友。 田芬已有男朋友，根本不理他，他还到处宣传。田芬被气得提着一把大号扳手追着他打。直到背上挨了一扳手，李成功那颗沸腾的心才凉了下来。 从此，彻底放弃了对田芬的追求。他叹一口气说：那时，我真想对她说，要说爱你不容易啊！ 这事让他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 有朋友劝他：别难过，天涯何处无芳草？失败是成功之母！吸取教训，下回找一个比田芬还强的！ 他无奈地说：妈的！又是“成功”惹的祸！这事又遇见那个“母亲”了！ 老功娶了个臭婆娘 他说，人的一生总要成个家吧？三十岁那年，总算结婚了。 我问他，嫂子在哪里工作？他说：工个JB作！什么JB都不是！晓得是这么一个臭婆娘，打死我也不要！ 当初，介绍人说，虽然是山区里的女孩，但纯朴、善良还勤快。让我去相亲。我对介绍人说，你们说行就行，我没意见。 当时我是这样想，本身条件不怎么样，怕万一见了面，人家看不上我，不是又塌（黄）了？只要对方是个女的，肯定不会差到哪里。所以，见不见面无所谓。 就像口袋里买猫，管它黑猫白猫花猫，只要是猫就行。 虽然没见面，臭婆娘也愿意，介绍人说我是复员军人，工资高，结了婚钱由她管。臭婆娘高兴了，坐着班车就来了。 才见面我就后悔得要死！翘嘴皮，一口上牙没关进嘴里，香港电影里说的那种暴牙，加上塌鼻梁，焦黄的脸色，脸上还像撒满了黑芝麻，你说像什么？ 太失败了！ 这也就忍了，哪不知还是个横蛮不讲理的货！ 每个月交工资给她时，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要吵半天。李成功说，那时工资才四十二元。跟她说过，每月得省下十元钱给读地区卫生学校的妹做生活费，等半年后毕业了就不用给了。 为此，芝麻脸婆娘不干了，找领导告状。她跟领导说：这个杂种，不结婚那哈（那时）说，结了婚给我细习（四十）块，五习块（五十块），结啊婚嚜（结了婚），情（钱）在哪道（里）？ 他学芝麻脸说话。 他说，我没说过这样的话，这话是介绍人跟芝麻脸说的。 芝麻脸从小生活在偏远山区，不讲卫生，浑身臭哄哄，把水端到他面前也不洗，还骂人。 李成功已经不是那种爱讲究的人了，十天半月打一盆水，粗略地洗一回澡。 芝麻脸婆娘看见了，就用她们那里的农村话说：一天就是洗洗洗！懒逼进！（不想见。） 他又学芝麻脸说话。 李成功说，简直没法跟她生活。 更加失败的是，芝麻脸居然给他生了一个“小扒鸡”（唐氏儿）。每当看见脏兮兮的儿子流着鼻涕口水，用那双对鸡眼看着他时，他就想死！ 这日子过得简直水深火热！这个婚结的，倒了他妈八百辈子的霉了！ 李成功说：没想到，找个婆娘都能遇见那个“母亲”！ 　　要吃“白罗伞” 备好柏木板 他闭着眼睛想了一下说：一九九二年，芝麻脸见马克思去了！（应该是见阎王。）把儿子也带走了。 那天，他不在家。电厂要换新设备，喊他和几个工友去地区电力公司培训。 发电厂的厂房后边就是山，每到这个季节，就有厂里的职工家属上山捡菌子（蘑菇）。 那天，芝麻脸去山上捡了些菌子，同去的人看见她捡的菌子中有“白罗伞”，告诉她吃不得，吃了要躺板板的。当地有这种说法：要吃白罗伞，备好柏木板。 　　↓ 白罗伞 　　她说是白鸡枞，年年吃，不怕得。（这两种菌很像，区别在菌杆上有没有白色小裙子，有就是白罗伞。） 不听人说，回家煮了一锅，她和儿子都吃了。 第二天，有人发现时，娘母（母子）俩都直了。 他说：说句没良心的话，我不难过，只觉得一阵轻松。 不知那个叫“失败”的母亲，这次是害了我，还是帮了我？ 因祸得福 李成功说：人要倒霉，放泡屁都砸脚后跟。不过这回砸得好！ 临要退休，李成功出事了，被水泥电杆砸断了腿。 那天，有一辆大卡车开进电厂，就是轮子多的那种。因场地不熟悉，司机倒了几次都没调过头来。 这时李成功路过，就主动帮忙，指挥司机倒车。 倒…倒…倒… 倒倒倒……倒不得了！ 如果是别人，这时只须一举手，说一声，好！就行了。他还倒倒倒，倒不得了！ 只听“嘭”的一声车屁股撞在一棵立在那里好多年的废弃水泥电杆上。 本来屁事没有，他还走过去看。电杆正在慢慢倒下。即便此时，只要他退后一步也没事。他偏偏站着不动。 电杆以极慢的速度擦着他身子倒下，幸好电杆侧面把他推倒，只砸断了他一条腿。 没法，他说话行动总是慢半拍。 他说，骨头接上了，上了钢板，成了真正的铁拐李。不足之处，就是比原来短了一小截，不过没关系，拄着拐杖能走路，只是觉得路不平，没事！ 他笑着说，出这事，坏事变好事，因祸得福。 因为这事，我又成家了。你猜，婆娘是哪个？ 我摇头。 他笑着说：七十五匹马力发电机。 田芬？ 这让我吃惊了。 他说：很简单。我受伤住院，她提着罐头来看我，我当然很激动。年轻时被她扑灭的那点爱情火苗又被她点着了。我知道，她老公死好多年了，正寡着。 于是我胆子又大起来了，向她表明了我的意思。 准备失败！ 没想到，年轻时干我一扳手的事她还记着，觉得对不起我。她还表扬我，一生老实本份，说话还很好玩。她说，那时年轻，喊我原谅她。以后，愿意跟我搭伙过日子。 于是，就在我退休那年嫁了我。 他感叹一声，说：没想到，退休了，还能娶上田芬，这个幸福来得有些猛！ 结婚后，我们搬进了城里，我养养鸟，她就一心一意“煮吃”工作，下午吃过饭她就去跳跳广场舞。我们过上了幸福的小日子。 他说，这回那个叫失败的“母亲”没跟着我了，可能投胎去了！ 我李成功，终于成功了一回！ 　　↓ 绿岛公园 李成功终于成功了 这时，一个胖老奶走到我们面前，对老功说：走了！饭整好了。 老功说：你看他是哪个？ 胖老奶看我半天说：晓不得。 老功说：小刊！小刊都不认识啦？ 田芬也是我老乡，小时经常见她挑一对小铁桶到河边挑水，小学时她读另一个班，认识。 田芬惊㤉了：啊莫莫莫！那哈才一小嘎迭（瘦小），胡子咋个都这么长了，像马克思，哪个认得出来！ 我说：你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不怎么变。 她说：老了！老了！ 老功一定要我去他家吃午饭，田芬也一再喊。老功说：给是看不起？ 推不掉。 我说：那么我去买瓶酒。 老功说：不用不用，我家酒多得很！ 说着，老功拄着拐杖站起来，一歪一斜和我走在前头，田芬提着鸟笼跟着。 原来他家离绿岛公园不远，一会就到。 只要不下雨，几乎每天都这样，老功一早去遛鸟，田芬把饭菜做好，去接他回家吃饭。 我来了，田芬又忙着去煎了一盘牛干巴。她说，是江城黄牛干巴，香得很！ 田芬为我们倒了两杯酒，对我说：难得难得！慢慢喝！莫客气！ 田芬进厨房还要添菜，我说别忙了，菜够多了。老功得意地说：不要管她！我们喝！ 看着田芬进厨房的背影，老功朝厨房抬抬下巴，小声说：给看见了，开水要烫，婆娘要胖，怎么样？！ 我说：老功，你行啊！ 老功嘿嘿笑着，举起酒杯。 大声说：干！ 剑刊/文 （和李成功告别时，我说，我要把你的事写一篇短文放到网上，拍一张你的照片放在文中，给行？他说：照片就算了，又不是什么英雄，再说，我这个样子又不好看。不让我拍，也罢，只好制作几幅配图，仅供读者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