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民：一門親戚兩校長——蘭中軼事

左公柳

　　甘肃老几辈读书人那里，兰中是热目暖心的校名。

创建于1902年的甘肃文高等学堂，1936年更名为甘肃省立兰州中学，1953年开始用现名——甘肃省兰州第一中学。省城只有一所中学时，它当然地被称为兰中。多所中学陆续建立后，兰中这个校名还被叫了十几年。现在，知道这些的人已经不多了。

下面说说兰中的两位前贤——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校长张作谋（字香冰），六十年代的副校长陈世勇。后者是我父亲，前者是我四舅爷。

一、饭桌对话

四舅爷1921年考入北京师笵大学，先读数学系，一年后转国文系，学习成绩优异毕业留校任教。后受甘肃聘请回来，在省立兰州中学任教师、教务主任，1932年——1942年当了十年校长。

我父亲是四舅爷的学生。四舅爷当校长不久，从兰州回临洮辛店省亲。

奶奶带八岁的父亲回到娘家。那天饭食丰盛，主客欢洽。桌上有人对父亲说：尕娃，攒劲吃，快快长，长大来给你舅舅家放羊。这话是临洮人常有的调侃戏谑，明说不好好上学只能去下苦，暗含激励。

父亲放下筷子，看了一眼四舅爷，有板有眼地对大家说：“我才不放羊呢，我要念书，我也要当校长。”

奶奶紧紧搂住他，当下泪奔。娘家门上，儿子一句话，给自己撑了多大的体面啊！四舅爷听话笑了：“好娃！好娃！有志气。”

二、峰回路转同走一门

四舅爷和我父亲的人生道路，有点反向运行的意味。

两人都在甘肃省政府工作过，四舅爷在解放前的国民政府任顾问，父亲在解放后的人民政府当干事。四舅爷先任校长后从政，父亲是先从政后任校长。

抗战结束以后，四舅爷任国民政府武威专区专员。史籍有载，他在任上“力纾民生，颇有政声。”解放初，作为民主人士代表，他曾当选省人大代表。后因历史问题，又经历了种种磨难。看到原省政协副主席邓成城先生为四舅爷的书写的序言，我想起父亲曾说过：“你四舅爷最困难的时候，不得不在戏园子门口摆香烟摊子，邓宝珊省长得知后曾出面资助。”父亲还说：“你四舅爷治学严谨，治校严格。待人豪放任侠，遇事疏财仗义。他能自己出资给学校买一部两千余册的《四库全书珍本初集》，却没能在兰州、临洮置办房产，一直租房而居。”

刚解放，父亲从兰大毕业留校工作不久即进了省政府。四年后，他离开政府机关去基层办教育，前前后后在天水、兰州、酒泉的五个学校当了几十年校长，包括在兰州一中任副校长。

时隔三十年，舅舅外甥俩先后供职兰中，是巧合，还是宿命？

三、遗泽乡梓的“特招”

兰中十几位老学生集体撰稿，何裕书丹的《香冰先生碑铭》，铭记他们的老校长“……任内扩建校舍，充实设备，广聘教师，加强教学，使该校跻身于全国名校之列。”

四舅爷对发展甘肃省教育事业做出的努力，已存留史籍人心。

临洮能成为教育大县，他更是功不可没。抗战时期，为防日本的轰炸，一九三八年冬，他主持兰中南迁到临洮辛店镇，在洮河边上建起新校。

我父亲说：“国民政府规定学校设校务秘书一职，月薪八十大洋（相当于现在的三、四万元）。四舅爷自己兼起秘书，八十两大洋，用于做特招两班临洮籍学生的费用。”

“特招”，得到政府认可，也为来自异地的师生赞同。回报迁校接纳地，大家有共识、也有共情。如西南联大对云南的回报，成就了中国教育史的一段佳话……抗战期间，兰中的高考入学率已达90%。多少年来，临洮籍学生高考入学人数，一直遥遥领先于全省各县。

解放以后，天南海北奉献才智的临洮学子多多，比如，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河西走廊各县市的中学校长，大多是临洮人。临洮籍大学生多，中共地下党党员也多。著名的兰大七烈士里，有两位临洮学子，其中魏郁先生是我父亲的入党介绍人。父亲的另一位入党介绍人石凤玉烈士，和魏郁都是四舅爷的学生。

　　四、两首抗战“正气歌”

2001年，纪念四舅爷百年诞辰，兰州一中主持编辑、敦煌美术出版社出版发行了四舅爷的《新蕉细雨轩诗词集》。书中，受到名家赞扬的是《河传·咏敌机轰炸兰州》：“千云蔽日，天下关，虎豹来吞民血。声震耳聋，遍地飞鸣金铁，助丰隆，挥列缺。”兰大林家英教授如是评论：“面对日寇的暴行，这首诗词表达了全民‘恨同仇，肝胆裂’的家国仇、民族恨。”

国难当头，四舅爷在校园倡导尚武精神。父亲回忆道：“你四舅爷的学生朱亮从前线回来，学校特意安排他在操场为师生做刀术表演。表演结束，朱亮把战刀赠给校长。”

朱亮是国军营长，是中共地下党员，解放前夕，被反动派杀害。

父亲高中毕业前，参加了国民革命军青年远征军，入伍时写下《从军》一诗：“膻风腥雨几时休，山河破碎待谁收。 愿君共作楫江语，驱彼倭奴报国仇。”诗在《和平日报》发表时，配有评述文章，文中特别说了四舅爷对我父亲投笔从戎的支持。

　　

1944年，兰中入伍学生有140名。父亲在青年远征军的一些铁血弟兄，后来又成了中共地下党的生死战友。

　　五、也曾音尘绝

在亲友往来时时被人偷窥、被密报的年月，四舅爷和他的学生，包括自己的亲外甥没法联系。人们怕给对方带来麻烦，被动地“划清界限”。

文革结束，社会生活恢复常态，四舅爷走出逆境不久，就辞世了。

父亲离休以后，多次参与组织校友纪念四舅爷的活动，每次回来都要给我们说许多许多。

父亲当校长几十年，他秉持的教育理念，推行的教学方法。有些来自兰州一中的传统，有些来自四舅爷的耳提面命。比如坚持有教无类，推进教育公平，强调学习“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父亲热爱教育热爱学生，常常资助困难学生，关爱被打入另册的学生，支持发表不同意见的学生，搭救犯错误的学生，如此等等，都使人想起四舅爷在兰中的作为。

纪念父亲的两本文集《我们的老校长》，多维度地反映他对学生的深情大爱。原嘉峪关市委副书记张静昌的文章题目就是《他把大爱都献给了学生》。

我写父亲的那些作品，没有梳理来自四舅爷教育理念的传承，不能不说是一种缺陷。

　　六、诗文缤纷

《新蕉细雨轩诗词集》面世了。

原国务院副总理杨静仁提词“以严治学，以德育人——贺兰州一中百年华诞，并纪念老校长张香冰先生”。

《新蕉细雨轩诗词集》中，还能看到邓成城、袁第锐、陆润林、赵继游、郑宪祖、魏晋贤、赵世英、张淑民、田惠、马禄程、华尊舜、何天祥、水天明、王克隆、胡明、张书诚、郑克刚、柯杨、何裕、谷凤鸣……等大家名流的纪念文章和诗评，还有一些珍贵的诗书画作品。

学生诗文多是表现四舅爷办学育人的赫赫功业，也有描绘他高雅气质堂堂仪表的。

兰大柯杨教授：

学识仪容两著名，

当年赞誉满金城。

省诗词学会原副会长杨允文：

仪表轩昂气度雍，

五车学富贯西中。

双全才子誉三陇，

教育天人竭德忠。

敬仰心，师生情，纷呈字里行间，读来令人动容。

我父亲的组诗是，贺《新蕉细雨轩诗词集》出版

一

兰中执铎十六年，

受业成才愈三千。

绛帐远引碧空里，

八方老徒颂前贤。

二

词客羽化登仙去，

追踪苏陆为比邻。

欣喜嗣昆能承志，

翰墨拂尘现光明。

三

诗坛耕耘亦苦辛，

郁郁文章终有成。

遭逢世事知音少，

留待后人常品评。

四

言传身教春满堂，

滋兰树蕙育众芳。

诗魂千古终不灭，

流风余韵正远长。

最后还想说说，为编辑出版《新蕉细雨轩诗词集》，我表叔张諤先生的努力不可替代。

他收集整理了四舅爷的大量手迹，使得读者品味诗情意境的同时，欣赏到一幅幅墨宝。于此，表叔为先人尽到大孝，为后人做出了榜样。

2024年6月于兰州格林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