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丨古调轻弹，水乡乌镇

杰子

一

节气停留在入秋的经纬上，台风来袭，江南进入短暂阴雨天，空气中透着微微的凉意。暮色浓重，抖落一身疲倦轻轻抵达乌镇。西栅大门内外，万家灯火明明暗暗。乌墩、青墩，乌镇六千多年前的名字，悬浮于夜的妩媚和虚空之中。据说因乌镇一带的泥土多呈青灰色，故冠以“乌、青”之名。而到了南宋，宋光宗登基，名“赵惇”，“惇”字念“墩”音，为了避讳与皇帝的名字同音，乌墩成了乌镇。

由此立于这片土地始，潜意识里便不自觉地低头，只是触目脚下，哪里还能寻到几些泥土的踪迹？古镇外，一览无余的水泥路四通八达，两边钢筋水泥的商铺林立，一派现代繁华。古镇内，齐整的青石板修筑成深幽的小巷、千姿百态的石桥、古朴风雅的民宿。乌镇，在历史的颠簸动荡中一路走来，换了名姓，亦渐近地改了容颜。

也曾水平如镜，也曾烽烟滚滚。自有人烟开始，走过六千年山河岁月，自有古镇开始，走过一千四百多年风雨交加。这其间，一个个王朝挥舞着凯旋的战旗挺立又腐化坍塌，一座座城墙呼喇喇倾覆又轰隆隆垒起。人来人往，且行且去，喧闹静谧，宏大狭促。乌镇，裹挟在历史的进程中，难以停息轮转的车轮。

她是否便这样心甘情愿地一路丢失又一路重铸？

子非鱼，我并非乌镇本身，不晓得她终究甘愿与否。只渐渐深入，徘徊这片拥有着水墨般青灰色底蕴的版图，置身汩汩不息的河流港叉，忽然寻到她千百年来始终不变的立足点。水流，江南的灵魂。因了这水，两岸浓墨重彩也罢，轻描淡写亦好，一样带了柔婉缠绵，来来去去的迂回旋绕，将过去种种，绕成了水墨长卷中的一滴滴丹青。它们泼洒着水乡骨子里的刚柔并济，使得乌镇以水化万物的韧性与坚毅，以难以想象的艰困持续并幸存下来。尽管有人说，乌镇的好多建筑都不过是现代的重修做旧，但南来北往的人群依然可以从中抚摸到一脉相承的古朴风韵，触及跳动不止的水乡脉搏。乌镇从容淡然应对她的前尘往事，从容淡然地舒展开她千万条水的臂膀，微笑注视着每一位来客。

前往乌镇民宿的路上，和着摇橹船吱吱呀呀的橹声、青石板上起起落落的脚步声，把乌镇的风雨历程，漫无天际地浮想了一遍。

木阁楼，青纱帐，雕花精美的窗栏外一点昏暗的天光，钻进蓝印花布的被褥，竟一夜无梦，分外安宁。

二

住在离雨读桥不远的昭明书院，晨起听到鸟鸣。推窗远眺，一侧乡野树木繁盛，风荷粉红的身姿遥遥清丽。于是下楼，辗转几道门户，过一石桥，再过几畦菜地，去寻访初秋的荷。一塘水，被迂回曲折的木廊，静静切分成两带。荷花残韵尚存，但也未见得有多少新鲜可观可赏，倒是偶有覆满水面的细细碎碎的菱叶，像印着小碎花儿的土布，叫人欢喜。尽里头的茅亭小居，盛放着用于农作灌水的水车，扬谷的手风车，凡此等等。不觉闪现出《红楼梦》大观园中稻香村一景：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墙；墙上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枝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一望无际。就是这等匠心独具，宝玉尤觉造作，失了“天然”之意。幸而到底乌镇的风光，不正紧于此。

回转身，漫步雨读桥，人影尚稀疏。拥一本闲散的书，与朋友倚桥而坐。桥一侧，一棵高大的枫杨和一树盛开的合欢隔水而依，枝叶繁盛似要在空中相拥。蝉从一棵树上飞跃至另一棵，叫声不绝于耳。想，乌镇的蝉，该是有唐初的虞世南所咏“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的风骨的吧。

乌镇，自古是文人墨客寻梦之地。这梦的根源，来自中国山水诗派开创者谢灵运、齐梁文坛领袖沈约、中国最早的诗文总集编选者梁昭明太子，书画大家唐宰相裴休，江西诗派三宗之一陈与义，南宋中兴四大诗人范成大，编选《唐宋八大家文抄》明代散文家茅坤，晚清翰林严辰、夏同善，著名的理学家张杨园，藏书家鲍廷博，还有文学巨匠茅盾。

太多浩如繁星的名家大家，使得乌镇不同于丽江，陷入无节制地商业开发而失了本来的清净。乌镇，无论淡妆浓抹，都永远透着一派大家闺秀的淡定婉约气象，书香习习，墨迹依依。

更何况还到处散落着类似昭明书院和雨读桥这样的文化坐标。昭明书院的历史，自不必多说，源于南朝梁武帝的儿子昭明太子。萧统跟随老师沈约到乌镇读书，乌镇便有了昭明书院的前身。现今还有里人沈士茂题书“梁昭明太子同沈尚书读书处”的石坊，立于乌镇西栅景区内，供临近百姓携子女拜谒，教育孩子勤学苦读，立志成材。

雨读桥，顾名思义，雨天读书之桥。“闻说向时湾下路，沿街不断读书声”，晴耕雨读的传统，一座桥，三个字，已浓缩得淋漓尽致。雨读桥，上有顶盖，中间用一色长石板铺就，平巧简约，两边阶梯徐徐而下，桥身南面临水一溜狭长的廊靠，北面筑墙，墙上竟还开了一扇窗。这窗，该是读书人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种种理想放飞之处。累了，便合卷抚窗远望，烟雨朦胧，前路一阵清晰一阵茫茫。

多年以后风雨归来，雨读桥上，已是换了崭新的面孔和年轮，世事浮沉，可曾留恋？可曾怀想？

窗一侧，黑底白字，拓印着雨读桥的历史，何年何月初造已无从考证。2004年新修。今纵观全桥，已是一片盎然景象。桥头桥尾桥顶桥底桥窗外木石茎叶缠缠绵绵。桥檐徐徐垂下绿蔓子，嫩芽儿丛生，在秋日午后的清风微拂中，娇娇盈盈地重塑出了石桥的古老韵味。

自认为最使乌镇散发出历史风尘意味的，便是这些随处可见可触的藤类植物。爬山虎，叶呈三瓣，如丰满温婉的女子之手，在微风中自在舒展；常青藤，喇叭花，凌霄，在各色隔巷相立的房屋间穿梭行走，青砖白墙、木门木窗木墙板，甚而酒桶状的垃圾桶，都与葱郁的生命之绿纠缠不休。

假若没有这些女子般辗转大街小巷一砖一瓦的柔情藤类，乌镇该失去多少千姿百媚、风情洒然。

一茬又一茬的藤蔓儿，陪伴着一茬又一茬的读书人，如红袖添香，穿梭宁静与繁华，似梦非梦间，历史的车轮就这样滚滚过去了。

三

是谁先发明的船和桨，进而加以改造，不断进化，变成乌镇今天的蓬船？大大小小，竟都靠着竹竿、木桨来摇动。听不到马达喧闹，只有水声摇曳，宛如自然宁和的歌谣，从祖母、外祖母，老祖母、老外祖母，老老祖母老、老外祖母的呢喃中流传下来。

然乌镇支桨撑舟的不单为女子，举目望去，甚至有男人居多的嫌疑。这些全身仿佛都弥漫着水汽的船公们，慢悠悠慢悠悠地摇摆着双手。这双手，布满与竹木日夜相抚相拥留下的余韵，天长地久，累积成饱满圆融的老茧。男子原本刚劲的身躯被水柔化，并通过这一俯一仰的动作，变得如太极般充满稳健平和的力量。篷船一侧的水面，被之字形划开的水波，源源不断散去又聚合。乌镇，因了这些刚柔并济的船公，开始让我强烈地感受到看似绵软的水之外，千百年风雨依旧的挺拔与倔强。

一场突然而至的瓢泼大雨后，登上乌镇的蓬船。此前，透过民宿旅馆的窗，看水上船儿穿梭来往，羡艳至极。真的上船了，船头船尾船舱甚至船顶，坐着站着躺着，用手抚摸，用镜头记录。两岸风情不断变换，尽管一再要求船娘将船摇慢些，再慢些，还是来不及看，来不及把玩。太多的桥，太多的商铺，太多的故事，太多的有名无名的足迹，还有太多熟悉陌生的脸孔。你在船上看桥，桥是你的风景；桥上的人举着相机对准你，你是乌镇风景里的一处。南来北往各色人等，操不同的口音，着不同的服装，或三五成群，或独自前行，都透着一点闲，透着一点喜，透着一些初来乍到的惊，还分明透着几许明寻暗访的熟知。这熟知，是嵌入乌镇一砖一瓦，一廊一院，一亭一台，一舟一水的水墨江南意蕴。我相信有意到乌镇来的人，多多少少都曾在一些知名或不知名的字画里细细赏析过风姿万种的江南，骨子里多多少少都曾收纳对诗意江南的莫名暗恋。循着水墨的气息，油画水粉的气息，诗词散文小说影视的气息，甚至，循着蓝印花布、蚕丝绸缎的气息，一边在心里丰满江南的意象，一边乘着清风摇曳的蓬船，就这么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乌镇了。

乌镇乌镇，若生为女子，又恰逢在一个无比曼妙的年龄，桃花的脸孔轻轻绽放古朴的庭院，青石板悠长，该撑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着一袭素雅的葱绿色的棉麻旗袍，在林立的灰瓦飞檐下，或静静坐着，沉默不语，或盈盈走着，淡然微笑。

如此柔婉的静好岁月，唯有乌镇，唯有江南。

四

不得不提及乌镇的夜。一天的落幕，于乌镇，是另一场饕餮盛宴的开启。

乌镇的灯，很有些讲究的。

不同的桥，不同的商铺，不同的民宿，配不同的灯。不止灯的形状、颜色，摆放的位置各异，连灯与水面相互依存的切入与呈现亦千姿百态，均无一雷同。

摇橹船上，一盏煤油马风灯，将往昔随船体上下起伏的节奏历历翻开。一点黄晕的火苗，若隐若现倒映水中。取灯为主景，按下镜头，星光点点的夜色衬托得这火尤为温暖。回顾四周，前后有桥，灯光下，一座座如梦似幻。自桥面踱步而过的行人，恍若天上神仙。左右古朴的民居层层叠叠，都点着灯，红橙黄绿青蓝紫，只没有白色，白色太亮太耀眼，太像白昼，乌镇的夜晚，是要在光明之余，营造出一种不忍惊醒美梦的意境来。水上水下，都是浓郁却暗暗的，妖娆却静谧的，喧闹却足以让人停下脚步来，慢慢品味的。

沉醉的夜色，品水，品灯，当然，还少不了要品一点江南香糯的米酒，那沾着姑娘葱指余香的春茶。

最好喝到微醺，转而问茶。

寻访至听水问茶，四四方方一小间，临水而立。主人生于斯，长于斯。点了乌龙和玫瑰普洱，小姑娘端来质朴的竹茶盘，两套印花盖碗。刚在檐下坐定，耳边便传来越剧《玉蜻蜓》的选段，心中刹那开始涌动阵阵熟悉的暖流。手中持有兰香阵阵，耳畔听得妙音袅袅。不由得感叹：如此柔情妩媚的夜，妖娆与质朴毫无分界地揉合一身的夜，任一时空皆流淌着无穷的江南的夜，除了深深扎根江南民间的越剧，还有什么旋律能这般贴切地融入其间，浑然一体？

又想起旧时大宅深院，戏台前必可见水姿，借水传音，托水映人，身姿更为袅娜曼妙，声音更像莺啼婉转。听水问茶，真真可以算得上占尽这般地利了。

于是不再行走，驻足，品到极晚。乌镇，就这样沉醉着别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