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花——我的“扬州梦”

郗钺

暮春时节，我看到了慕名已久的琼花。

早在38年前，也就是1986年10月，我就知道了世上有种珍异而神秘的名花叫琼花。那时我在广州刚开始读中国古代文学的研究生，收到北京一家出版社的约稿函，约我为《宋词鉴赏辞典》撰写一篇鉴赏文章，指定的篇目是郑觉斋的《扬州慢·琼花》：

弄玉轻盈，飞琼淡泞，袜尘步下迷楼。试新妆才了，炷沉水香毬。记晓剪、春冰驰送，金瓶露湿，缇骑星流。甚天中月色，被风吹梦南州。

尊前相见，似羞人、踪迹萍浮。问弄雪飘枝，无双亭上，何日重游？我欲缠腰骑鹤，烟霄远、旧事悠悠。但凭阑无语，烟花三月春愁。

郑觉斋是一个仅有三首词传世的南宋小词人。据宋人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七记载：“扬州后土祠琼花，天下无二本，绝类‘聚八仙’，色微黄而有香。仁宗庆历中，尝分植禁苑，明年辄枯，遂复载还祠中，敷荣如故。淳熙中，寿皇亦尝移植南内，逾年，憔悴无花，仍送还之。其后，宦者陈源命园丁取孙枝移接‘聚八仙’根上，遂活，然其香色则大减矣。”宋朝宗室里有个叫赵以夫的词人，得友人折赠琼花数枝，召聚诸贤咏赏，并作《扬州慢·十里春风》词。郑觉斋的《扬州慢·琼花》即当时的步韵唱和之作。

此词以拟人化的手法描写琼花，用典繁多，文笔曲折，章法奇异，时而说花，时而说人，时而人花合说，句法错综多变，意境迷离惝恍，其精微幽隐之情颇为耐人寻味。

我那时没见过琼花，但因为写这篇小文，琼花及其历史故事和神秘传说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脑际，从此切切于心，拳拳在念。

1987年9月，我和两个同门师弟有了一次到江南考察山水文学的机会，游历了半个月后，我们从南京乘汽车到了扬州。

扬州古称广陵，历史悠久，人文荟萃，曾是我国最大的城市，也是琼花的故乡。据史料记载扬州有个琼花观，观名之由来是因为宋时观内有一株天下无双的琼花，建于西汉成帝元延二年。“明月三分州有二，琼花一树世无双”。宋代文学家欧阳修任扬州知州时，在观内琼花树旁建“无双亭”，以作饮酒赏花之所。并赋诗曰：“琼花芍药世无伦，偶不题诗便怨人。曾向无双亭下醉，自知不负广陵春。”遥想当年的“文章太守”对着琼花“挥毫万字，一饮千钟”，醉眼赏花，与花共眠，那是何等的惬意，又是何等的浪漫！

遗憾的是当我们四处打听辗转来到扬州一中校园内寻到琼花观旧址时，发现殿宇已圮，仅存地基和石匾。而我们兴冲冲要找的琼花，也因花季早已过去，无缘得见。可谓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时光呼啸而过，花开花落近四十年，昔时少年郎，今日白头翁，但琼花一直深藏在我心中。总算是天从人愿，今年四月下旬，十个大学同班同学（清一色的退休老头，年逾古稀的过半数，最长者76岁）相约奔赴江南来一场“跟着诗词去旅行”的“文学之旅”。虽然班上毕业后终身吃文学饭的同学屈指可数，但毕竟当年学的是文学专业，几十年后大多数人不忘初心，情怀仍在，故一呼即应，齐聚金陵。

扬州是我们此行的第二站。

每一个读过唐诗宋词的人心中都有一个自己的“扬州梦”。这次赶巧了，正是琼花盛开的季节，我终于如愿以偿，梦想成真。

那天春色怡人，微风拂面。我们从瘦西湖的南大门进入，漫步游览到“长堤春柳”景区，忽闻左边人声鼎沸。循声望去，发现一片白茫茫的花海吸引了众多游人在驻足观赏、拍照，熙熙攘攘，煞是热闹。

“琼花？”尘封的记忆在我的脑际立即闪现，于是快步走上前去。

这片花林的树木主干碗口粗细，高两三米，枝丫繁多，挂满枝头的花朵白色微黄，大如拳头，成绣球状，犹如积雪压枝，静美肃穆，仙气飘飘。

一个当地的游人向其游伴大声介绍说这是琼花，我一听喜出望外，如获至宝，赶紧拿起相机一阵猛拍，并招呼同游的同学见缝插针在花前留影。

大家徜徉于花间，或举头赏花容，或攀枝嗅蕊香，或倾耳听故事，个个兴致勃勃，心醉神迷。

然而惊喜和激动过后，我忽然瞥见花丛底下赫然立着一块写着“绣球”字样的标牌，顿时对所闻半信半疑，却又无从印证。

盘桓了一会，我们继续朝北走去，游玩了徐园、小金山、五亭桥、白塔、二十四桥等景点。一路美景，应接不暇。

不知不觉到到了琼花广场附近，又见一片素雅皎洁的花海映入眼帘，不由眼前一亮。

这时正好有个旅游团从东大门进来，导游指着树上白色的花朵说:“这是琼花，我们扬州的市花。”

我近前仔细一看，这花朵与前面看到的绣球花虽然都洁白如玉，但花形不同，每朵大花均由八朵小花环聚而成，中间簇拥着一团密集的小花，似乎更切合古籍描述的“聚八仙”的特点。

我是个植物盲，于是马上用手机上网搜索。百度上说这是两种不同的植物，琼花属忍冬科荚蒾属，绣球花属虎耳草科绣球花属（景区却标注亦属忍冬科荚蒾属），此外它们的产地、花朵样式、植株高度、花色、花蕊均不同。最明显的是琼花是聚伞花序，中间多了一些带花蕊的可孕小花，而绣球花的花序为球状花序，花朵呈圆球形。但又说在植物分类学上，它们有共同的祖先，琼花被认为是绣球花的一个变异种，因而有人认为两者都是琼花，绣球是琼花的一个别称。

也有文章说，现代人所见到的琼花，其实是聚八仙，而古代的琼花则是另一种花。由于琼花至美至洁，生前已是世间罕有，再加上香消玉殒至今已近八百年，故有关琼花的身世、花容、花色等问题，就成了千古之谜，各种传闻有的是无稽之谈，有的是小说家言。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毕竟隔行如隔山，且行色匆匆，我无暇也无力对此深究，只能随俗。

四月末的扬州，琼花正是盛花期。放眼望去，整个琼花广场白雪满枝，银装素裹，宛如空灵纯净、如梦如幻的童话世界。有人说李白诗句“烟花三月下扬州”中的“烟花”比喻的就是琼花，似乎不无道理。

当我们在花丛中穿行，美如仙女、大如玉盘的琼花忽左忽右，忽前忽后，磕头碰脑，牵襟扯裾，幽香阵阵，沁人心脾，让人流连忘返，心旷神怡。

琼花的美无与伦比，别具一格。“维扬一枝花，四海无同色。”“漫说天宫多玉树，不如仙馆一琼花。” 它没有牡丹的雍容华贵，没有杜鹃的热烈奔放，没有茶花的艳丽，没有桃花的娇媚，但它花形奇特，冰清玉洁，风姿绰约，花香怡人。在万紫千红的百花园中品质独特，卓尔不凡。

琼花还美在神秘、魔幻。传说琼花原生于天上，一日有仙人降至扬州，夸说琼花之美，世人不信，仙人便取出一块白玉种在土里，顷刻间发芽、长高、开花，花色如玉，人们遂称之为“琼花”。隋炀帝为了下扬州观赏琼花，曾修建大运河，结果琼花不给面子，马上枯萎了。隋炀帝大怒拔刀欲砍，于是琼花化作金风腾空而去。北宋时宋仁宗曾把琼花从扬州移植到汴京御花园里，但第二年就枯萎了，只好又送还扬州，琼花到了扬州又复茂如故。金国的海陵王攻占扬州后，又把琼花连根拔起掠去，幸而有道之士太守对残根辛勤培育，才使琼花绝处逢生。南宋的孝宗听说琼花极美，曾把它移往临安宫中，但琼花到了临安便憔悴无花，只得又遣还扬州。到元世祖时，蒙古大将阿木以十万兵马攻破扬州，烧杀抢掠之下，琼花终于死去，后来经花匠以聚八仙花接木移植才得以流传至今。

中国古代文学素有“香草美人”、“引类譬喻”的传统，琼花以其绝美的风姿风韵和传奇般的逸闻轶事被历代文人墨客赋予了美好的寓意和内涵，视为洁身自好、忠贞不渝、清纯圣洁、刚烈不屈的象征，赞美琼花的诗词不计其数。如琼花被毁后，赵国炎以绝句吊之曰:‘名擅无双气色雄，忍将一死报东风。他年我若修花史，合传琼姬烈女中。’”将琼花喻为忠贞不渝的烈女。谢翱也有诗曰:“扬州城门夜塞雪，扬州城中哭明月。……宫花窣帘尘掩袜，玉华无因进吴越。漓漓淮水山央央，谁其死者李与姜。”将琼花的毁灭写得十分悲壮，更以琼花映衬了为抗元而战死在扬州的将领李庭芝和姜才的大无畏精神。

琼花更美在慧眼慧心，冰雪聪明，懂得恰到好处，适时而退，称得上是“花间清醒”,人间大美。它花期适中，花开半月，不长不短，爱花者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去观赏。不像昙花惊艳一时，转瞬即逝，令人猝不及防，惋惜伤感；也不像茶花四季常开，枯而不凋，凋而不谢，不肯退场，让人审美疲劳。

花开时节，它迎风怒放，像跳动的精灵，又如起舞的群蝶，把自己生命中最丰盈、最精彩、最美丽的时光展现于世界，把大地装扮得宛若仙境一般，但又不恃美而骄、居功自傲。它知深浅，懂进退，该开就开，当落则落。荣枯之间，没有犹豫，没有纠结。不会枯萎于枝头，衰败于树梢，绚丽辉煌过后便见好就收、激流勇退，知趣识趣，悄然离去。

当树上还繁花似锦，光彩夺目，地下却已落英缤纷，星星点点，似乎在阐释着各美其美、各得其所的美学思想和生命意义。

有位多愁善感、喜欢写诗的同学由此感慨生命的短暂和美好的易逝，但我更感佩琼花不苟且、不恋栈的毅然决然和潇洒淡定。

飘落在地上的琼花依然是饱满的、美丽的、充满生机的，通体雪白，芳香如故，保持着一朵花朵原本的颜色和完整的形象，把草坪点缀成为一道别样的风景，既凄美，又壮丽。

这是一种生命的智慧；

也是一种生命的格局；

更是一种生命的境界。

琼花，一朵命途多舛，饱经沧桑的奇花；

琼花，一朵有颜值、有精神、有故事、有智慧的名花；

琼花，一朵超凡脱俗的仙花。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