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官谣》

河 牛

我粉刷房间以待下一位租客入住时发现，床头背面有几行娟秀的字“与君同床眠，只是不同年。不愿君离早，只恨咱无缘。”房子已住过好几轮租客，都是一些在周边打工的年轻人，不定是谁留下的。出入好奇心，粉墙时就仔细地留意墙面。还别说，沙发背后又出现 “君住我未租，我住君已走。只恨我租迟，不怨君早走”。我好奇是谁留下的“墨宝”呢？异乡打工人的情感在不同时间的出租屋内不可能有交集。他们为什么要独自倾诉呢？我总觉得这些句型在哪儿见过？突然眼前一亮！对！铜官窑。陶诗千年会说话，爱恨情仇万古流…… 2018年10月，自驾到长沙望城新开园的“铜官窑古镇”游览。说是“古镇”，其实是在距铜官窑古镇遗址不远处，仿建历史上的铜官古镇景区。据说，当年在铜官窑遗址考古发掘中，发现许多陶瓷残片有文字，尤以“君生我未生…..”居多，直到1998年9月，在靠近南中国海的印尼勿里洞岛海域打捞出“黑石号沉船”。人们才见到完整的陶瓷“窑工诗”，坊间便开始酝酿出多版本的铜官窑缠绵悱恻故事。《铜官谣》便是湘水煮茶泪满杯，窑女情愫入陶坯。待到开窑瓷成器，一船彩蝶向南飞。 当年，铜官良渚湖畔有一户孙姓制陶人家。夫妻二人带着三岁的女儿孙玉相依为命。一天，一个男孩到孙家院门口讨水喝。他自称曾承，父母是洞庭湖上打鱼的船民。去年夏天，渔船在陡起的风浪中翻沉。我从岳阳楼下的湖滩上苏醒时，父母已不知去向。前几天，湖边码头上停靠一艘大的帆船。由于好奇，我趁夜爬到船的底仓。当船再次停后，我趁夜逃到岸上。孙家夫妇同情流浪的孤儿，便收留了小曾承。从此，孙家坯陶的院子常常响起两个孩子嬉闹的笑声。不曾想，第二年，孙妻因难产离世。为了照顾年幼的孩子，孙玉五岁那年，日立之年的孙父续弦。一位在商船上烧饭的船娘，因愤懑船主的霸占而逃船求生。一家四口来自三个不同命运的家庭。女人带着女孩操持家务；男人带着男孩冶陶。不过，小孙玉更喜欢围着父亲看制坯、画胎上釉和烧窑。一晃十年，十九岁的曾承已成棒小伙子。十五岁的孙玉也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随着年龄的长大，亲同兄妹的两个孩子心中孪生爱恋的情愫。父亲也很是喜欢，招曾承入赘。择日给两个孩子办了婚事，曾承改名孙承。 令人悲伤的是，冬季进山打柴的孙家翁婿，开春后并未如期回来。山里传来音讯，他们背柴返回时遇山体垮塌，生死渺无音讯。孙玉哭了三天三夜。顽强的弱女子仿佛一夜之间长成懂事的大人。她模仿父亲的架势揉泥拉坯、画胎上釉。泪水溶进泥中；泪水滴进釉里，孙玉晾了满满一院子的陶罐、花瓶、食盒，等待烧的陶瓷。每一件上写都有对父亲的思念；对夫君的爱意。
悲伤困倦的孙玉靠着晾架，朦胧间看见孙承满身是血推开院门。她猛地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耳中传来夫君仿佛隔山的声音：“玉啊！我和父亲回不去了呀！你要好生照顾自己哦！”正当她抱紧他时，被人摇醒。继母惊恐地指着孙玉的裙下，怎么流了一地血。是孙承！我的夫君回来了，他满身是血回来了！孙玉的意识还在梦中。继母明白是姑娘成大人了，便假意体贴地说，趁还年轻，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孙玉含悲忙碌的日子，继母去了县城。当初逃船，是不满船主长期占有她却并不给她名分。继母过不惯粗茶淡饭的日子，仍怀念船娘时吃香喝辣。她找到了船主在县城的住处。她想将孙玉嫁到县城，自己也好跟过来享福。船主满脸猥琐地阴笑，那就到我家来吧。女人当然明白猥琐男人的意思却甘心同流合污。继母回来后哄骗孙玉，说给她在望城找了户好人家，过门就当大少奶奶。我们一起离开这个丧心的地方。孙玉怒目以对，要走你自己走！这是我的家。我要撑起父亲的窑火！我要等他们回来！愤怒、悲伤的孙玉点火烧瓷，日夜相守在窑旁。正当快要出窑的一天，院外传来迎亲的喜乐声。继母领着花轿来抢亲。悲愤的女孩再也关不住心中的怒火，操起拉坯的泥刀与手持叉棍的恶女扭打。院外的唢呐与院内摔打声引来过往人们的好奇。扭打中恶继母倒在了污血中。惊恐的孙玉抱着亲手绘有她和夫君的瓷瓶纵身一跃跳进熊熊的窑火之中……..。

孙玉晃晃悠悠地踏进鬼城。萤火点点，阴风绵绵，不知走了多久，饥渴中迎面飘荡一面黄旗“孟婆茶”，只见一位面善的婆婆向她打招呼。孙玉来不及回答就讨茶喝。婆婆指了指不远的亭台说，姑娘啊！先去望乡台看看你的家乡吧，喝了我的茶，你就望不见来路了呀！孙玉摇了摇头，泪如泉涌，那还有什么家哟！婆婆说，姑娘，世上有你刚离开的阳间，过了前面的奈何桥就进了阴间，现在你在阴阳界。孙玉赶忙打听父亲和夫君是否过了奈何桥。婆婆说，前几日你父独自一人来此，喝过我的茶，已过桥超生去了。

听罢此言，孙玉急忙奔上望乡台。这一看，让姑娘撕心裂肺。云层下的家乡，夫君披麻戴孝在乡亲的帮助下安葬爹爹。孙玉返身哭求孟婆：我的夫君没有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婆婆无奈地说，你回不去了。你们夫妻要相见，只有等来世，可那时你们彼此不相识哦！。那，我就在奈何桥上等我的夫君来。婆婆叹了口气，阴界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待他来时只怕已是耄耋老翁。孙玉坚定地说，年龄不是问题；容貌隔不断我们的情义。婆婆摇了摇头，阴阳界可不容你们久留。那，我们就投胎转世。婆婆苦笑，即便你们转世都投的人胎，也不能同一轮回。他长大后，你已成老妪。世间只有十八新娘八十郞，何成见过老妪少年入洞房。孙玉急的直跺脚，那可如何是好！婆婆安慰道，莫哭，莫哭。你且莫过桥，暂留我的茶棚，每天夜晚偷偷溜到望乡台上，看看人间的白天，你的夫君在做些什么。 望乡台上阴风夜，人间朗朗朝阳天。孙玉看见铜官镇依旧繁华，湘江东逝水，良渚湖鱼肥。她看见童年和哥哥挖泥的凼；看见依偎在哥怀里的湖滩芦苇；看见父亲教她俩揉泥拉坯的院场；看见亲手剪的囍字还在新婚之夜的窗户上破飘迎风；看见他们夫妻二人帮着爹爹将烧好的陶瓷拿到良渚湖上的商船出售；看见自己用命烧好的最后一窑陶瓷被回家的夫君细心保存……。望乡台上，孙玉哭了笑、笑了哭，她感叹曾经的粗茶淡饭是多么地幸福！家乡的铜官镇是多么地美好！ 一日，孙玉边哭边跑下望乡台，愤怒地对孟婆说，我刚看到丈夫在人间娶亲。他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我们夫妻的情义！婆婆委婉地说，你父当日在望乡台亲见你跳窑焚身也是哭得撕心裂肺。他断气前一再嘱托你夫要好生待你！无论如何要为孙家留个后。看到你也离开阳间，临过桥时托我给你带话，孙玉再取妻是为孙家延续香火。再说，阴阳两隔，时间差很长。他在阳间已为你守丧三年。孙玉仍心愤难平。婆婆说，你如此放不下，我就成全你一回。抱一个你与夫君都认得的物件从望乡台上跳下去投胎。不过，你是没喝我的迷魂汤转世，记得前世。但，你的夫君不会认得你。孙玉抱着亲手绘有夫妻相拥的陶壶，从望乡台纵身一跃飘往人间。 孙承娶妻第二年，便得了一个女儿。为了怀念前妻，他给女儿取名孙玉。离奇的是，婴儿的屁股上竟有一块铜官陶瓷图案的胎记。女儿五岁时活脱脱一个童年的孙玉。五年来，孙玉感受到，前世夫君今生父无微不至地关爱自己。每年的清明节都会带她去祭扫父亲和自己前世的坟。每次都在坟前伤心欲绝地哭诉对孙家父女的感恩。原本打算重生后鸳梦重温的孙玉冲得破年龄的鸿沟，却不可能越伦理的雷池。于是，孙玉在再世的彩陶作品都是男耕女织的铜官风情和缠绵悱恻的诗句：“君生我重生，我生君已老。只恨我生迟，不怨君生早”。
这也是“父亲是女儿前世情人”的由来。
当年，铜官镇的小儿们争相传唱一首《铜官谣》“湘江的水，良湖的船，铜官的陶瓷到南洋。瓷器美，陶诗长，诉说铜官苦鸳鸯。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恨君生迟，君怨我生早。劝君珍惜今生爱，莫信来世情未了。”

　　河 牛

2024年六月.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