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年前,南充,席德进的一瞥

开心

<p class="ql-block">抱病拍照的席德进,58岁,1981年4月26日</p> <p class="ql-block">国立艺专时的席德进,24岁,1946年</p> <p class="ql-block">  市场摊位上摆出粽子,端午节快到了。</p><p class="ql-block"> 假若南部县籍台湾画家席德进仍健在,过几天的端午节便是他的102岁生日,可惜他只活了59年,辞世快43年了。1981年8月3日,他不敌肿瘤重症,走完了“鲜艳还给季节,芬芳还给土地,姿态还给风雨”的绚丽又多舛的一生。与他有相似历史意识的诗人余光中向隅黯然,叹息:“你一走台北就空了,吾友!”“任何田中的风景,都让我们想起了你。”</p><p class="ql-block"> 我老早应诺一杂志主编写一篇关于席德进的小文,却一直灵感未至。端午临近,想着英年去世的乡亲席德进,心有戚戚,该为他做点什么了。5月24日下午,电话接通远在成都养老院的李宗源,请老人再想一想3年前他所讲的与席德进在南充莲池(现在叫北湖公园)茶叙时的情景,如天气情况、茶舍位置、周边景致等等。席德进母亲与李宗源祖母是同胞姐妹,彼此为表叔侄关系。</p><p class="ql-block"> 老人年逾95岁,南部人,市财贸校退休教师,疫情前居南充。他的儿子是我少时的街坊大哥,但以前我对他父亲不熟,没有交集。3年前,我第一次采访他在莲池鸡鸣楼茶舍。在老人边喝茶边回忆自己家史的间隙,突然说台湾著名画家席德进是他的表叔,这勾起了我的兴致。如此一来,老人特别讲叙了75年前在南充与席德进的一次交往:</p><p class="ql-block"> ——1946年6月的一个周末上午,表叔席德进突然现身建华中学,时我高二学生。我和他步出西河边校门,向北漫步到了几百米远的莲池公园,入坐柳树荫下的露天茶舍。他是昨下午到南充的,定在今下午坐船去重庆,接下来将随国立艺专复原杭州继续余下2年的学习。</p><p class="ql-block"> ——起初席德进沉默寡言,目光盯着水面发呆,我在旁默默喝茶,气氛微妙。几个月前的寒假,他回县住我家经营的县城正街青莲旅社,互相照面时,他摸了下我的头,我叫一声“表叔”,各忙去了。毕竟我小6岁,互相缺乏关联的话题和兴趣。第二天,他离开县城过嘉陵江,走路回10几里远的老家养班场。春节期间,不时从祖父祖母口里流出一些消息:席德进和他父亲席世玠吵得厉害,死活不同意订婚,世玠表爷很生气,嚷嚷要抱着他跳家旁的长滩河。正月初几头,他提前离家,过县城不停,径直南下返重庆上学去了。</p><p class="ql-block"> ——抗战胜利,艺专师生分批复原撤离重庆,到了6月,他不得不再次回来,向家里索要足够的学费和生活费。父亲席世玠借机相逼,要他办了婚事才拿钱。他的婚配对象徐仕玺是南部县城仁字袍哥总社社长、任过县商会会长徐礼先的二千金,我见过她一面,不漂亮。结婚日子大约就这几天吧,如今他这么快离家,想必不寻常。见他神色凝重,小一辈的我不宜探问。我是后来回县才了解原委:在新娘的花轿抬到养班场席家之前的几天里,表爷和表叔抱头痛哭了好几次;新婚当夜,席德进独坐堂屋,直到天亮未入洞房。</p><p class="ql-block"> ——风吹过,他收拢目光盯着我。我寻来话题,问他何时去杭州,表叔回复说快了。他是第二批复原的学生,学校安排坐船下三峡,从水路转去杭州。我提出:你到杭州后,给我寄一套西湖风光照片吧。言及杭州和西湖,席德进脸色似乎阴转晴,话多了起来...... </p><p class="ql-block"> 过了几天后,老人约我去到清泉坝他的家。他从一个皮夹包里取出一个牛皮信封,小心地抖出一叠照片,说:那年底,表叔从杭州寄给我十张西湖风光照片,在每张照片背面,均写下他对景色的批注,随带还寄了一张他的个人照。他叹道:这些旧物,我保存了70多年!</p><p class="ql-block"> 我借回照片,在室内一一铺开,仔细端详。六和塔和铁桥、潭影、三潭印月、断桥残雪、西泠桥、博览会桥、纪念塔、雷峰夕照、平湖秋月、六和塔,想必席德进初到杭州第一次目睹这些美丽的西湖景色,惟余惊诧。读着照片背面的批注文字,我好象感触到了当年他书写时的心情和温度:</p> <p class="ql-block">  “看呵,这浩大的钱塘江,这一条多么伟大的工程的铁桥,在面前又是多么高的一座六和塔,我们真被相信人怎么会作出这样伟大的事来呢!但是你们看这这个长桥,这个高塔,不是人制的么!六和塔是宋朝的遗物,全是石所建成。塔内宽大,可登上第七层。里面现在还装置着电灯,游玩非常方便。这个大铁桥上面是通汽车,中间是走火车,这是现代的一个大工程。”</p> <p class="ql-block">  “这里仅摄取下一个潭影印着月光的情景。潭是静静的,光与水和天上的云都游动着,有一种极幽美的情调和诗意。你们慢慢看,微风吹起了波浪,月光在波上跳跃,天上的月从云里脱出来。在静静的夜里,还有一支船正划过,将消失在黑暗里了。”</p> <p class="ql-block">  三年后的当下,我提着笔,思量78年前他叔侄俩莲池茶叙情景,恍然有些不甚了了。三年前,我唯在聆听,不及咀嚼细想,看来这一次有必要再找李宗源老人寻问细节。已去成都养老院的他接到我的电话后没有立即应声,好一阵才说:我想起了,表叔发现了莲池水面的白塔倒影,霍的一下站了起来,回首东方,目及处白塔在望。</p><p class="ql-block"> 老人说他兴奋起来,感染着我,他一言我一句,我俩合凑了一首诗:</p><p class="ql-block"> 千年宋白塔,</p><p class="ql-block"> 倒影莲池边。</p><p class="ql-block"> 江水环山绕,</p><p class="ql-block"> 群鹤舞其间。</p><p class="ql-block"> 古寺晨中响,</p><p class="ql-block"> 惊醒痴愚顽,</p><p class="ql-block"> 世人勤耕读,</p><p class="ql-block"> 春色满人间。</p><p class="ql-block"> 电话那一端,老人如是补充 :旧时南充城,民房低矮,不过一楼一底,伫望嘉陵江彼岸鹤鸣山上的宋代白塔,高䇯入云,清晰可见。白云悠悠,阳光熙和,相隔几百米远,高耸的白塔映入莲池。学美术的人,对光与影尤为敏感,置身“白塔湖影”美景里的席德进提议应景写诗,当场遂成这首五言八句。</p><p class="ql-block"> 他在电话里喟叹:其实席表叔心很苦。南充一别,他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四川;越二年,又只身一人漂泊去了台湾。想来我是他离开大陆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亲戚吧。</p><p class="ql-block"> 78年前,青年学生席德进路过南充小憩,偶然的白塔一瞥亦如他在西湖风光照片上的批注,将“白塔湖影”的南充胜景定格于诗篇。大陆25年,台湾33年,在58年的生命中,席德进究竟定格了多少个“惊艳”的一瞥呢?</p><p class="ql-block"> 洗尽铅华始见真,归来依旧香如故。在生命的倒数十年里,席德进率先自觉地从狂热追求的抽象现代艺术转身离去,以“古厝”“古庙”为绘画题材,从而蜕变成为台湾上世纪七十年代伊始的“乡土运动”先驱,启迪“乡土文学”“民歌运动”跟进兴起。他说:“我掌握了这块土地的真实,它不是来自理论,不是来自宣传,而是来自我忠实的生活,来自我无远弗届的足迹,来自我开怀的视野。”于是,他独自开着小红车,带上画板、画布、画笔和颜料,由北而南,从基隆、淡水、阿里山到哑口海,从海峡西岸又转至太平洋东岸,随走随停,画水边、海岸、集市、梯田、山岚、暮霭、清谿、花卉,画老树掩映下骑着水牛的牧童,画古屋、庙宇和里面的太师椅、神案、土罐。他对朋友高信疆说:“在这些地方作画他如何感觉到做一个中国人的快乐。”高信疆回忆:“印象里,席德进的脸上,总洋溢着朝山香客般的虔敬。”</p><p class="ql-block"> 展开《席德进画集》,他的一幅幅水墨画作毕露眼前,我分明地看到他笔下的台湾山水与2000公里之遥的嘉陵江畔风光似曾相识一一“只有南部的水田你带不走,那些土庙,那些水牛。”余光中又如是说。</p><p class="ql-block">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临终前的席德进哽咽道:“我的朋友,假如你们活得比我更长久,可以等到有那么一天可以回到大陆,请求你们为我去拜访一次我生长的地方,告诉那儿人,你们曾有一位朋友,是从这儿来的,离开家太久了!生命也消逝了,只好带个口信给故乡。”念兹在兹故土养班场,那里的卧牛山、禹迹山、摩崖大佛、木兰观、火神庙、长滩小河和山峦下的田畴、少年时勾勒在岩壁上的马,这一切深藏在他的心灵深处,何曾泯灭!</p><p class="ql-block"> 席德进曾写道:“把我拉回到青少年的时辰,这时才是我,永远年轻的我。”他后期执着绘成的画作固然以海岛台湾为背景,但何尝不是故乡南部风物的无意识投射?!</p> <p class="ql-block">席德进,淡水水田,水彩,1981年(台北市立美术馆典藏)</p> <p class="ql-block">席德进,闲坐,水彩</p> <p class="ql-block">  一周来,趁着李宗源老人电话声的余音袅袅,我一气呵成这篇小文,搁笔,释然。</p><p class="ql-block"> 粽子清香年复年,每一个端午皆成艺术家席德进的寿日,我问自己来年还可以为他做点什么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4年6月1日晨,南充</p> <p class="ql-block">2022年4月20日,李宗源老人与笔者在成都某小区</p> <p class="ql-block">  致谢李宗源老人,没有他的讲叙和提供的实物,难以成文。致谢游传芳阿姨,致谢席德进侄儿席建军和席氏宗亲席传进、席兴培,他们分别提供了不可或缺的信息。</p>